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北岸,重庆大剧院那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银色建筑,在夜色中如同一艘静泊的未来方舟,通体流转着冷冽的蓝白灯光,倒映在宽阔平静的江面上。与对岸洪崖洞那金碧辉煌、人声鼎沸的“千与千寻”式热闹截然不同,大剧院这边的江滩公园则显得开阔、现代,带着一丝疏离的艺术气息。
千厮门大桥,这座连接渝中与江北的钢铁巨龙,从大剧院一侧的江岸拔地而起,巨大的桥墩如同沉默的巨人,深深扎根在江滩的鹅卵石之中。桥身被绚丽的彩灯勾勒,车流在其上化作流动的光河。桥下,靠近水面的地方,湿润的江风带着水腥气,吹拂着巨大的混凝土桥墩。石柱表面覆盖着深绿色的青苔和水渍留下的斑驳痕迹,诉说着江水与时间的侵蚀。
此刻,江滩公园靠近千厮门大桥桥墩的区域,并不冷清。晚风吹散了白天的暑气,吸引了不少市民和游客在此散步、纳凉。有人支着三脚架拍摄对岸洪崖洞的夜景,有人牵着宠物狗在鹅卵石滩上溜达,情侣依偎在江边的长椅上,远处还有撬生蚝、卖冰粉凉虾的摊贩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食物的香气和人声的喧哗在江面上飘荡。
就在这片带着生活气息的喧嚣背景中,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马小玲,她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欣赏江景或融入人群,而是径直走到了一个巨大、潮湿的桥墩石柱旁。这个位置相对偏僻,灯光被桥体遮挡,形成一片浓重的阴影。她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石柱表面湿滑的青苔和水痕。
“水打龙骨沉,索索连天根……”
她低声念诵,声音清冷,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双手毫不犹豫地按向那冰冷潮湿的石壁!掌心瞬间迸发出幽幽青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就在她手掌接触石面的刹那,异象陡生——桥墩下方原本平静流淌的江水,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竟猛地向上逆卷,哗啦一声,溅起浑浊的水花,打湿了桥墩更高的位置!
“星斗倒转凼凼深,九宫移步过玄门!”
马小玲毫不在意溅起的水花,动作快如闪电。她以指为笔,蘸取那浑浊的江水和桥墩上滑腻的青苔,在粗糙的石面上疾速勾画!指尖划过之处,留下一个复杂、古老、散发着微弱青芒的“井”字符文!最后一笔落下时,她眼神一凝,指尖在石面锐利处用力一划,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被她毫不犹豫地抹在了符文的中心!
“石敢当,开幽径,太阴借路水作天!”
咒语声落,马小玲猛地一跺右脚!紧接着又是两下,跺地声沉重而短促,仿佛在叩击大地深处沉睡的门扉!随着她三跺脚,桥墩下那片原本就浓重的阴影,骤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墨池般“沸腾”起来!浓稠如实质的黑暗迅速蔓延、膨胀,瞬间将整个桥墩底部和她笼罩其中!
就在阴影沸腾到极致的刹那,马小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毫不犹豫地纵身撞向那绘制了血符、正被黑暗吞噬的石柱!
没有预想中的碰撞声。
她的身体,如同撞入了一面水波形成的镜子,又像是融化进了那浓稠的黑暗与冰冷的石壁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水拍打着桥墩,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哗……哗……”声,混合着远处游客的哄闹、摊贩的吆喝、情侣的私语,构成江滩夜晚最平常的背景音。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青光、逆卷的江水、沸腾的阴影,都只是光影交错产生的幻觉。
马小玲消失的那根巨大石柱表面,湿滑的青苔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蠕动、蔓延,贪婪地覆盖着刚才符咒勾画的痕迹,连同那抹鲜红的血痕,也迅速被深绿吞噬、掩盖,最后一点痕迹即将消失。
“妈妈!看噻!”
一声清脆又带着急切的小奶音突兀地响起。
一个约莫三岁、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豆豆,正使劲拽着他妈妈王姐的牛仔裤腿,小手指头激动地指向马小玲消失的那个桥墩石柱,小脸涨得通红:
“有个姐姐!穿黑衣服的姐姐!‘嗖’的一哈钻到墩墩里头去老!”
王姐正踮着脚尖,举着手机,全神贯注地对着对岸流光溢彩的洪崖洞调整角度,嘴里还念叨着:“这张发朋友圈肯定巴适……” 豆豆这猛地一拽,手机镜头剧烈一晃,屏幕上精心构图的洪崖洞瞬间糊成了一片晃眼的红金光团。
“哎呀!”王姐心疼地啧了一声,反手就扣住了豆豆的后脖颈,把他往身边拉了拉,眼睛还盯着糊掉的屏幕,“豆豆!你又乱讲!墩墩哪里啷个大个缝缝能钻人嘛?(桥墩哪有那么大的缝隙能钻人?)” 她没好气地低头瞪了儿子一眼,“怕是你娃眼睛遭那些灯笼晃花老!(肯定是你眼睛被那些灯笼晃花了!)”
豆豆急得原地跺脚,小奶音都带上了哭腔,指着石柱方向努力辩解:
“真的!豆豆看到老!穿黑衣服的姐姐!她的手手还发绿光!还……还拿石头画画儿!画了个叉叉圈圈!”
王姐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拍掉豆豆膝盖上沾的江滩泥点,顺势顺着他小手指的方向,狐疑地往那桥墩石柱处瞥了一眼——只见几个举着自拍杆、戴着发光发箍的年轻游客正挤在那边,嘻嘻哈哈地挑选着滤镜拍照,鹅卵石滩上干干净净,除了石柱和阴影,哪有什么穿黑衣服的女人影子?
“绿光?”王姐直起身,又好气又好笑地戳了戳豆豆的脑门,“崽儿,那是轻轨过桥的灯影影嘛!(指着头顶千厮门大桥上刚好呼啸而过的轻轨车厢灯光)未必是桥墩成精了嗦?(难道是桥墩成精了?)再妖言儿起!(再胡说八道!)”
她刚准备拽着豆豆离开,鼻翼却忽然抽动了两下,眉头微蹙,目光再次狐疑地落在那石柱底部青苔覆盖的地方:
“也?……倒是闻到股子怪味,有点像……焦锅巴?” (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类似朱砂被炙烤后的焦糊气息。)
旁边,一个支着小摊、正熟练撬着生蚝壳的络腮胡老头,一边把撬开的蚝肉递给客人,一边突然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插话道:
“妹儿,娃儿的眼睛毒得很!莫不信邪。上个月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老汉我也看到过,一个穿得跟唱戏的样、道袍道冠的人,往这石头上‘啪’地拍了张画了符的黄纸纸人,然后嘿!人影一晃,就莫得老!跟变戏法一样……”
王姐一听,立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打断了老头的话:
“哎呀老师傅!你莫跟到娃儿一起疯嘛!(你别跟着小孩子一起瞎闹!)” 她显然觉得老头是在添油加醋吓唬小孩,转头拧了拧豆豆肉乎乎的脸蛋,半吓唬半哄道:“你娃儿,再乱跑乱看乱讲,小心水打棒(水鬼)半夜从江里头爬出来,专门扯你这种不听话的娃儿的脚板!走!买冰粉儿去,堵住你的小嘴巴!”
豆豆被妈妈强拉着往冰粉摊子走去,小脑袋却还固执地扭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根沉默的桥墩石柱,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甘。
就在豆豆被拖走的瞬间,桥洞最深的阴影里,石柱表面青苔覆盖下的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血痕,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悄然化作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带着江水湿气的夜风之中。
一切恢复如常。
石柱冰冷,青苔湿滑,江水拍岸。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