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将我送入这个名为“教室”的祭坛。
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在耳道里来回刮擦,像锈刀割过骨头,留下一串颤抖的余韵。
空气随之震颤,带着尘土与煤油燃烧后特有的焦糊味扑面而来,黏在鼻腔深处。
门在我身后合拢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抽走了声音和空气。
耳膜猛地一缩,鼓膜外的压力骤降,像是沉入深海,四周骤然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
皮肤上浮起细小的颗粒——那是冷汗,在无声中悄然渗出。
讲台下,那圈用煤油灯摆出的光环已经燃起,橘红色的火焰静止得如同一块块凝固的琥珀,不像活物,更像某种冰冷的标本。
火光摇曳却不跳动,映在石墙上投下僵硬的影子,仿佛时间本身也被钉在了墙上。
我能看见火焰边缘那层微弱的热浪扭曲着空气,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它们只是光的幻象,没有温度,也没有生命。
我的视线在一瞬间被数据流覆盖,这是“金手指”的自动应激反应。
视网膜上,整个空间的声学结构被蓝色的线条勾勒出来,如同一张悬浮的神经网络图。
天花板四个角落的扬声器线路完好,能量流动正常,但其中两个的接头处,多了两个哑铃形状的金属块,数据标注为“阻断器”。
它们像两道水坝,物理性地扼杀了声波的共振路径。
我能“听”到那条本该回荡的声波路径被硬生生截断,就像一根琴弦从中断裂,余音戛然而止。
我的心狠狠一沉。
指尖泛起一阵冰凉的麻木,仿佛血液在那一刻逆流。
老K预判了我的预判,他早就防着我再用那一声致命的咳嗽。
光环中央,跪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是赵婆子。
她的双手被粗麻绳反绑在身后,绳结勒进皮肉,手腕处已磨破,渗出的血与汗水混成暗红的细流,沿着指节滴落,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微不可察的湿点。
嘴里塞着一块浸透了石蜡的布条,嘴角溢出些许白色的蜡迹,凝固在干裂的唇边,像冬日窗棂上的霜花。
她的瞳孔已经涣散,像蒙尘的玻璃珠,但在那片浑浊的深处,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
那光在闪,在挣扎,像风中残烛。
我能听见她喉咙里发出的、极细微的抽气声,断续而艰难,像破风箱在抽动。
老K就站在讲台后面,背着手,身姿挺拔如松。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指关节轻轻敲击着面前的一只白瓷茶杯,发出“叩、叩、叩……叩”三短一长的清脆声响。
那声音清亮得近乎冷酷,每一次敲击都像冰珠落在铁盘上,精准地敲进我的神经节律里。
信号响起,台下所有灰袍人如同被唤醒的提线木偶,齐刷刷地低下头,开始低声诵读。
“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
声音比我上次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缓慢、沉重,仿佛泥石流在缓坡上推进,每一个数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在逼仄的空间里盘旋、叠加,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东西来填补其中的空缺。
声浪在耳道中堆积,形成一种低频的压迫感,胸口随之微微震颤。
我能感觉到脚下的地板在共振,灰尘簌簌落下,落在肩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
两名灰袍人引着我,将我安排在老K的身侧。
这个位置很微妙,我不是跪在地上的信徒,也不是讲台上的主导者,我只是一个见证者。
一个被强行按在观众席最前排,被迫观看一场精心编排的悲剧的见证者。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与许明远的视线交汇。
他站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目光却飞快地滑过我的左手手腕内侧。
那里,有我早上用木炭灰画下的一个模糊标记——“0.G”。
我能感觉到那处皮肤因汗水而微微发痒,仿佛那个标记正在燃烧。
我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
他记得,他记得我告诉过他的,那零点三秒的呼吸延迟。
那是被催眠者与清醒者之间,唯一的破绽。
老K终于停止了敲击茶杯,他举起一只古朴的黄铜摇铃,铃声不大,却轻易地穿透了诵读声,像一根针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第十二位之后,”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若无人言‘光未灭’,则信仰的模型将出现不可逆的坍塌,仪式失效。”
诵读声为之一顿。所有人都停在了那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机器。
空气凝固了,连灰尘都悬停在光柱中。
然后,老K的目光转向了我。
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度,只有审视和一丝近乎残忍的期待。
“L-π-09,”他叫着我的代号,“这一句,由你来补全。”
我的指尖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这不是招揽,甚至不是测试。
这是一道枷锁,一个恶毒的陷阱。
他要让我成为这个被篡改过的新仪式的“锚点”,让我亲口说出那句延续信仰的话,让我用自己的声音,为躺在隔壁房间里的小满,钉上棺材的最后一颗钉子。
一旦我说了,我就成了他们的一员,成了这场罪恶的共谋者。
如果我不说,仪式的失败,信仰的崩塌,谁知道这个疯子会把怒火倾泻在谁身上?
小满?
赵婆子?
还是我们所有人?
他算准了我所有的软肋。
“五三五八九……”最后的数字从灰袍人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质感。
声浪如同涨潮的海水,即将淹没最后的堤岸。
我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金手指”的运算能力被我催动到了极致。
数据库里,过去七次仪式的现场录音被同步回放,七道不同的声轨,上百个灰袍人的呼吸波形图在我的脑海里交错、重叠。
在这个仪式中,被催眠者的呼吸会受到潜意识的影响,产生有规律的波动,而老K的呼吸波形图如同一条平直的水平线,没有任何延迟和被引导的痕迹,这表明他不受仪式中催眠力量的影响,他是整个合唱团里,唯一的、清醒的指挥家。
数据流疯狂刷新,一个异常的节点被标红、放大。
老K!
就是现在!
在最后一个数字“九”的尾音即将消散,整个空间陷入一种催眠临界点的死寂时,我猛地张开了嘴。
但我没有说出那句“光未灭”。
我用尽全力控制着声带的振动,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短暂、频率被精准控制在127赫兹的咳嗽。
“咳!”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但在同一时刻,藏在顾昭亭衣兜里的那只微型录音器,同步播放了我事先录好的、同样频率的咳嗽声。
两股微弱的声波,从教室的两个不同方向发出,以一个微小的夹角,精准地刺入了那片由诵读声构筑的、摇摇欲坠的精神力场。
它刺中的,不是他们的耳朵,而是他们失神前的那一个临界点。
跪在光环中央的赵婆子,身体猛地一颤,她那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的“嗬嗬”声,像一个溺水者挣扎着想吸入第一口空气。
她抬起头,
成了!
然而,讲台上的老K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甚至没有看我,而是骤然提高了音量,用一种近乎咏唱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吼了出来:
“光——未——灭!”
他的声音像一柄重锤,瞬间击碎了我制造出的那点涟漪。
“光未灭!”台下的灰袍人如同得到了指令的机器,立刻机械地、整齐地复诵起来。
那刚刚出现一丝裂痕的力场被瞬间修复,甚至比之前更加稳固。
光圈里的火焰重新恢复了那种诡异的静止。
一切都结束了。
老K缓缓地转过身,重新看向我。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剧。
“你试了。”他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很好。”
他朝我走近一步,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分享秘密的口吻在我耳边说:“但你知道吗?真正的信仰,从来不需要什么‘锚’。”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它只需要一个,愿意说谎的人。”
说完,他直起身,轻轻地拍了拍手。
教室的侧门被打开,两名身材高大的黑衣人走了进来。
他们抬着一张简陋的木椅,小满就躺在椅子上。
她的眼睛被一条红布紧紧蒙着,身上穿着那件不合身的花裙子,脚上的小皮鞋被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椅子旁。
她像一个即将被献祭的玩偶,被两人合力抬起,轻轻地放入了那圈静止的火焰中央——那个刚刚为赵婆子准备的“净化圈”。
仪式结束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回那间小屋的。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锁上,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沿着门板瘫软在地。
剧烈的耳鸣声像一把钢刀,在我的大脑里反复切割,嗡嗡作响。
但我的内心被一个疑问充斥着,我的计划在技术上完美无缺,可为什么还是失败了呢?
在这种强烈的求知欲驱使下,我强撑着,回放了刚才自己发出的咳嗽声与顾昭亭那边的录音器播放声叠加后的波形图。
数据显示,两者的时间误差,仅仅只有百分之一个刹那。
技术上,我的计划完美无缺。
可为什么……
老K那句话,像一个幽灵,在我脑中反复回荡。
“……只需要一个,愿意说谎的人。”
愿意说谎的人……说谎……
我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般击中了我。
他早就知道我会反抗,他甚至在期待我的反抗!
这场仪式,从头到尾就是为我设的一个局。
他要验证的不是我的顺从,而是我的能力,我这种在绝境下依然能保持清醒、并试图寻找规则漏洞的能力。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他要的,是一个能和他一样,清醒地看着这一切,并且能面不改色地“演戏”的同类。
窗外,一道黑影飞快地闪过。
是顾昭亭。
他手中那只伪装成钢笔的录音器,顶端的红灯闪烁了两下,随即熄灭——数据已经全部录制完毕。
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根用来记录的炭笔,在粗糙的纸上,我用尽全力写下了一行字:
“他想让我活下来……然后,变成他。”
写完,我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脑海里,老K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不,不只是那些字。
还有他说出那句话时的语调,那种云淡风轻之下隐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兴奋,以及在“说谎”和“的人”之间,那个比零点三秒延迟更加短暂、却意味深长的停顿。
那声音本身,就是一道密码。
一道通往他疯狂内核的、最幽深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