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静默堂——是她的记忆坟场。
这个念头像一枚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髓，寒意顺着颅骨蔓延，连牙根都泛起刺痛。
金手指投射在视网膜上的数据流仍在疯狂刷新，幽蓝的字符如雨点般倾泻而下，每一组波形、每一个峰值，都像母亲临终前监测仪上无情跳动的曲线，冰冷、精确，又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哀。
那声音几乎可闻——细微的“滴——”声，在我耳道深处回响，仿佛时间正被一寸寸抽离。
顾昭亭的声音在骨传导耳机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晚照？情况如何？你的心率在飙升。”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铁锈蚀的锁链缠住，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砾摩擦的痛感。
他说得对，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变成刀。
但此刻，沉默本身就是一把更锋利的刀，正一寸寸割开我的理智，割得我颅内嗡鸣不止。
我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将视线从那些闪烁的幽蓝灯光上移开。
那光不是静止的，而是像水底浮游生物般缓慢游移，忽明忽暗，如同某种沉睡巨兽的呼吸节奏。
我重新聚焦于脚下的阶梯——每级台阶由暗灰色合金铸成，边缘已被岁月磨出细微的弧度，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咚”声，回音被通道吞噬，又在背后悄然反弹。
冰冷潮湿的空气从下方涌上来，带着一股混杂着臭氧和陈旧金属的气味，像极了老式医院的消毒水味，却又多了一丝铁锈般的腥气，黏附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指尖触到墙壁时，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腹窜上脊椎，仿佛那不是金属，而是冻结了千年的冰层。
“一切正常。”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灯光有规律闪烁，频率很稳定。继续前进。”
我对自己谎言的镇定感到心惊——连声带都在颤抖，却还能说出如此冷静的判断。
我不能告诉顾昭亭真相，至少现在不能。
他的计划是基于静默堂是一个仪式场所，一个由“人”操控的秘密据点。
但如果这里不是，如果这里的一切都围绕着我母亲的生命数据构建，那么我们面对的就不是守旧的“老K”，而是一个我们完全无法预料的、疯狂的未知。
阶梯似乎没有尽头，盘旋向下，仿佛要通往地心。
越往下，空气越稠密，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冷凝的雾气，肺叶微微发紧。
墙壁上的蓝灯不再是简单的闪烁，随着我的深入，它们开始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流动起来，如同静脉中缓缓推进的荧光药剂。
金手指的分析结果让我遍体生寒：这些光点流动的轨迹，与脑部神经元传递信息的路径图高度吻合。
我正走在一条被具象化的“思维走廊”里——每一步，都是踏在记忆的突触之上。
胸口的银铃开始发出极细微的、持续的震动，不再是之前清脆的晃动，而是一种高频的嗡鸣，贴着我的胸骨，与我的心跳纠缠在一起。
那震动像是从骨骼内部传来，带着某种共振的频率，让我的牙齿微微发麻。
这感觉很奇特，仿佛它在与这个空间产生共鸣，又或者说，是与构成这个空间的“记忆”产生共鸣。
“晚照，李聋子发来讯号，”顾昭亭的声音再次传来，“他通过旧的电路图发现，这条通道的能源供应并非来自废弃火葬场，而是独立线路，源头不明。功耗极大，不像只是照明。注意扫描热源。”
“收到。”我回应道，金手指的红外扫描模块早已开启。
视野里一片冰蓝，没有任何热源，除了我自己——一个在冰冷数据海洋中散发着微弱体温的、格格不入的活物。
这不合常理。
如此巨大的功耗，能量去了哪里？
我又往下走了十几阶，一种新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不是通过耳机，而是真实地回响在这条通道里。
那是一种极轻柔的哼唱，童声，曲调是《送别》这首歌。
但这声音比在广播机里听到的更加空灵，更加……纯净。
它不像是录音，倒像是就在我耳边，甚至能感受到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
我猛地停下脚步，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后颈的皮肤一阵刺痒，仿佛有谁在背后凝视。
“怎么了？”顾昭亭立刻警觉起来。
“歌声，”我压低声音，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和刚才那盘磁带一样，但感觉不一样。这里有别人。”
耳机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键盘敲击声，是金手指在远程操作，试图分析我这边的音频环境。
“没有捕捉到除你之外的生物声波，”顾昭亭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可能是空间结构导致的音频衍射和共振。别自己吓自己，保持专注。”
我知道他想安抚我，但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歌声里有一种活生生的气息，一种天真的残忍。
它盘旋在阶梯间，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为我引路。
我咬紧牙关，继续向下。
越往下，那歌声就越清晰，仿佛源头就在下方。
同时，墙壁上流动的蓝光开始出现变化。
一些光点会短暂地汇聚，形成模糊的、一闪而过的图像。
我看到了一瞬间的向日葵花田，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金黄的花瓣在数据流中摇曳，仿佛能闻到阳光晒透泥土的暖香；看到了一角熟悉的医院白墙，墙皮剥落处露出铁灰色的骨架；甚至看到了一个婴儿模糊的轮廓，那轮廓一闪而过，却让我胸口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心脏。
我的心脏被狠狠揪住。
这不是坟场，这是……子宫。
一个用数据和能量为我母亲打造的、妄图让她“重生”的子宫。
老K的目的不是举行什么狗屁仪式，他是在进行一场骇人听闻的实验。
银铃的震动愈发剧烈，嗡鸣声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戚的颤音，像是在为这一切感到悲伤，又像是在为我母亲哭泣。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墙壁。
冰冷坚硬，但透过金手指的微观扫描，我看到表层之下，是密密麻麻、比发丝还细的光导纤维，如血管般遍布整个通道，隐隐有微弱的电流在其中脉动，像血液在静脉中流淌。
“顾昭亭，”我无法再保持沉默，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计划有变。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活的。”
“什么意思？”
“这不是一个‘地方’，这是一个‘系统’。一个以我母亲的记忆为蓝本构建的生命维持系统。”我一边说，一边加快了脚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驱使着我，我想看看，这阶梯的尽头，究竟藏着怎样一个亵渎生命的怪物。
那童声哼唱的《送别》越来越近，几乎就在我脚下。
阶梯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方不再是狭窄的通道，而是一片开阔的黑暗。
只有我身后阶梯上的幽蓝灯光，像舞台的追光一样，将我一个人推向这片未知的深渊。
我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深吸一口气。
那股混杂着臭氧和消毒水的气味在这里浓郁到了极点，甚至还多了一丝……营养液的甜腥味，像是培养皿中生长的组织散发出的微弱甜腻。
我向前迈出一步，踏上了平地。
脚下的地面冰冷而光滑，能映出阶梯上蓝色的微光，像一面被冻结的湖面。
歌声戛然而止，整个空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下一秒，我前方的黑暗中，一个蓝点亮起，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是成百上千个。
它们不是墙上的灯，而是悬浮在空中的光点，像无数双幽冷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光芒扩散开来，并非照亮了整个空间，而是勾勒出它们自身所在之物的轮廓。
我的呼吸停滞了。
眼前的黑暗并非虚空，而是被一个巨大、冰冷、超乎想象的结构所占据。
我看到的不是一间密室，而是一面环形的、无边无际的墙。
而那成百上千的光点，正从这面巨墙上无数个相同的曲面玻璃之后透出，将我的身影，连同我脸上无法掩饰的惊骇，映照出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