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蚀骨泉的雾气尚未在记忆里散去,那株扭曲樱花树下碾碎的花瓣与血腥气息,依旧粘稠地附着在每一次呼吸里。
栖梧踏出传送阵的瞬间,塞外戈壁的罡风如同砂纸刮过脸颊,卷着滚烫的砂砾,也卷走了最后一丝属于魔宫的、带着血腥与情欲的粘腻。
他下意识裹紧了身上那件雪色的外袍——离阙的。清冷的霜雪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是唯一能在这片灼热死地中锚定他的存在。
袍袖下,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空荡荡的灵脉深处,残余的魔气正不安地躁动,像被这无边荒芜唤醒的饥饿兽类。
离阙站在前方不远处的沙丘上,玄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背影挺直如孤绝的剑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脆弱。
他正垂首凝视着掌心,一缕流动的金沙在烈日下闪烁着奇异的微光,如同凝固的液态阳光。
“定魂砂。”离阙的声音被风送来,比戈壁夜晚的石头更冷,“只生于这片戈壁最深处,能暂时粘合破碎的光核。”
栖梧的牙关无声地咬紧。又是这样。濒临溃散,却只字不提,永远在用行动告诉他,他的命,他的伤,都只是前行路上微不足道的代价。
一股混杂着恨意与灼痛的怒火猛地窜起,烧得他喉咙发干。
他大步上前,靴子深深陷入滚烫的沙中,挡在离阙面前,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师尊是怕我这废人死在魔宫,脏了您清修的地方?”
离阙的目光终于从掌心的金沙移开,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沉静,却像能穿透皮囊,直视他空荡的灵脉与内里翻腾的魔性。
片刻,那清冷的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却让栖梧的心猛地一沉:“你的命,比魔宫值钱。塞北急报,骨笛牧再现。”
骨笛牧。
栖梧瞳孔骤然收缩。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记忆深处。古籍上模糊而恐怖的记载瞬间清晰:由迷失驼商的骸骨拼凑成的巨大骷髅,空洞的肋骨间插满森白的人骨笛。
每当月圆之夜,笛声呜咽,黄沙之下埋葬的亡者便破土而出,在绝望的乐律中跳完生命最后一支诡异之舞,最终化为尘埃。
离阙要独自去面对这个?
“所以您千里迢迢拖着这具残躯,”栖梧的声音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就是为了赶去送死?”
他猛地张开双臂,彻底拦住离阙的去路,颈侧的魔纹在炽烈的阳光下隐隐发烫,如同活物。
“可以带上我吗?”
空气瞬间凝固。罡风卷着沙砾抽打在两人身上,发出细碎的呜咽。离阙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栖梧脸上,审视着他眼中的疯狂与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目光里有冰冷的衡量,有法则意志的警示,或许,还有一丝极淡、极快掠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复杂。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敛入深潭。离阙没有言语,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收拢掌心,将那缕救命的金沙纳入袖中。转身,玄色的身影率先投入无垠的沙海。
栖梧紧随其后,将身上那件雪色外袍裹得更紧,贪婪地汲取着布料上残留的、属于离阙的清冷气息。这气息是战利品,是锁链,更是此刻唯一能证明他尚未被彻底抛弃的凭证。
塞外的白昼是熔炉,夜晚则是冰窟。当最后一抹残阳被起伏的沙丘吞噬,墨蓝的天幕瞬间被无数冰冷的星子刺穿。月光是淬了剧毒的银匕,无情地将戈壁切割成浓黑与死寂的惨白两界。
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第一声笛音,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冰冷的夜空。
那声音极其怪异,像是生锈的钝器在枯骨上反复刮擦,又夹杂着风穿过空洞腔体的呜咽,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声音响起的刹那,栖梧清晰地感觉到身旁离阙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来了。”离阙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他腰间的佩剑尚未出鞘,不远处的巨大沙丘已开始不自然地蠕动、隆起。
黄沙如同沸腾的开水般向两侧滑落,森森白骨破沙而出,在惨白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一具由巨大驼商头骨和无数杂糅人骨拼凑成的骷髅端坐在沙丘之巅,其胸腔处,七支长短不一、打磨得异常光滑的人骨笛,如同狰狞的肋骨,深深插入那空洞的骨架之间。
笛孔幽深,仿佛通往地狱。
令人牙酸的笛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急促。
“沙沙…沙沙沙…”
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平坦的沙地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撕裂,裂开无数道黝黑的口子。一具具形态各异的干尸,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从沙下爬了出来。
它们身上的衣物早已风化褴褛,干枯发黑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眼窝是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只有不断流淌而出的细碎沙粒。
它们扭动着脱水的身躯,四肢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开始跳起一种毫无规律、却又透着深入骨髓绝望的圆舞。每一次僵硬的踏步,都扬起一片细密的沙尘,在月光下形成惨淡的薄雾。
一个离得最近的干尸,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栖梧,裹挟着沙尘的腥风扑面而来,枯爪般的五指几乎要抓上他的面门!
“别动灵力!”栖梧嘶吼出声,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扣住离阙正欲掐诀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冷,带着微微的颤抖,语气却斩钉截铁。
“那笛声!它在吸食能量波动!你一动,就是活靶子!”
离阙指尖那点蓄势待发的微光倏然熄灭。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干尸的枯爪已至眼前,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离阙眼神一凛,宽大的玄袖猛地挥出,一股无形的柔劲如潮水般涌去,并非攻击,而是精准地包裹住那具干尸,将其狠狠震飞数丈,砸在沙丘上,激起一片沙浪。
然而,更多的干尸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舞动着扭曲的肢体,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瞬间将两人所在的区域变成了一个旋转的、由枯骨和沙尘构成的死亡漩涡!
森白的骨茬在月光下闪烁,死亡的舞步封死了所有退路。
“音律有间隙!”栖梧的吼声在亡灵的呜咽和笛声的尖啸中几乎被淹没。他猛地拽住离阙的手臂,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将他狠狠扑倒在滚烫的沙地上!
一支干枯如柴、带着破空声的腿骨几乎是擦着离阙的后脑扫过!
“每七息!”栖梧的嘴唇几乎贴在离阙冰凉的耳廓上,灼热的气息喷吐,“笛声会有一个半拍的休止!那是唯一的生门!跟着我!”
话音未落,尖锐的笛音果然极其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空白!
栖梧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在声音消失的瞬间弹射而起,拖着离阙的手腕,不顾一切地朝着尸群舞步刚刚错开、露出的那道微小缝隙冲去!
他们在冰冷僵硬的肢体间翻滚、穿行,沙砾灌入口鼻,尖锐的骨茬划破衣衫,每一次与亡者的擦肩都带来刺骨的寒意与浓烈的腐朽气息。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包围圈的刹那,沙丘之巅,那具巨大的骨笛牧骷髅头,猛地转向了他们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