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的路,比去时更加漫长和沉重。
三十七个。当秦天带着这支仅存三十七人的残部,踉跄着走出山区,远远望见秦军大营飘扬的黑色旗帜时,这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烙烫在他的心头。
去时二百余锐士,归时不足四十。野人谷的火光映照着胜利,归途的血色却浸透了代价。每一个倒下的面孔,都像是一块成吨巨石,压在他的肩膀上。
大营门口守卫的士卒,看到他们这一行狼狈不堪、人人带伤、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队伍,眼中都露出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没有人欢呼,只有死寂般的注视。
没有直接回自己的营区,秦天让李顺和猴三带着幸存者先去处理伤口,自己则拖着疲惫伤痛的身躯,径直前往中军大帐复命。
帐内,王贲依旧端坐在主位,玄甲重铠,面容沉静。两旁站着几名高级将领和文吏,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走进来的秦天身上。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探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秦天单膝跪地,甲胄上的血污和尘土尚未清理,声音因为伤势和疲惫而显得沙哑低沉:“末将秦天,奉命断粮归来。野人谷韩军粮队及部分军械,已尽数焚毁。任务……完成。”
他没有提伤亡,没有提遭遇玄甲锐士的围剿,更没有提那枚惊天动地的霹雳雷火弹。只是陈述结果。
王贲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帐内格外清晰。一名司马上前,展开一份简牍,开始例行公事地汇报:
“校尉秦天所部,深入敌后二百里,于野人谷成功焚毁韩军大规模粮队,并毁其军械补给若干。据查,此举致使固城守军粮草告急,抵抗意志遭受重创,于我军下一步攻略固城,乃至威慑新郑,确有大功。”
功劳是实实在在的,无人可以否认。
司马话音顿了顿,语气微沉,继续道:“然,该部完成任务后,撤退途中,遭遇韩军玄甲锐士阻击,指挥失当,致使所部兵马折损逾八成,几近全军覆没。虽最终突围,然伤亡惨重,损我大秦锐士元气。”
“失当”二字,像一根针,刺入秦天耳中。他低着头,看着地面冰冷的泥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指挥失当?或许吧。若他能更早察觉玄甲锐士的动向,若他选择的撤退路线能再刁钻一些,若……
没有若。
战争没有如果。结果就是,他带出去的人,大部分没能回来。
王贲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秦天,你部焚毁敌军粮草,有功。然,损兵折将,几近覆没,有过。依军法,功过相抵。此番,不予额外封赏,亦不追究败军之责。你,可有异议?”
功过相抵。
四个字,为这次九死一生的任务,画上了一个冰冷的句号。
没有预料中的擢升,没有丰厚的赏赐,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功过相抵”。用近两百条袍泽的性命,换来的,仅仅是一个“不奖不罚”。
帐内其他将领的目光,似乎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先前或许还有几分对“先登之功”和“良将之风”的忌惮或羡慕,此刻,却多了些别的意味——看来,此子虽勇,却终究嫩了些,不足以成大气?或是……运气用完了?
秦天缓缓抬起头,迎上王贲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他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到失望,也没有看到鼓励,只有一片平静的深邃,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末将……无异议。”秦天声音干涩,却异常平稳。他再次低下头,“谢将军。”
他明白,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若非确实完成了断粮这关键任务,光是如此惨重的伤亡,就足以让他受到严厉惩处,甚至丢掉刚到手不久的校尉之职。王贲给了他一个“相抵”,已是某种程度上的“维护”了。
“下去吧,好生安抚伤员,整顿部属。”王贲挥了挥手。
“末将告退。”秦天起身,行礼,转身走出大帐。动作有些僵硬,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他脚步却走得很稳。
走出中军大帐,外面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没有了山林的清新和血腥,只有大营里熟悉的尘土和皮革味道。
没有喜悦,没有愤怒,也没有太多的失落。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实质般压在心头的东西。
那是责任。
以前,他冲锋陷阵,悍勇搏杀,更多的是为了自己活命,为了军功,为了向上爬。他视麾下士卒为臂助,为力量,但那份“主将”的责任感,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这般沉重。
那近两百个信任他、跟着他冲入死地、却再也回不来的名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灵魂里。他们的死,不再仅仅是战争冰冷的数字,而是他秦天,每一个决策,每一次判断,所必须承载的重量。
权力越大,责任越重。这句话,他此刻才有了切肤之痛的体会。
回到那片明显空旷、寂寥了许多的营区。幸存的三十七人已经简单处理了伤口,换上了干净的布衣,默默地坐在营帐前,看到他回来,纷纷站起身,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对死去袍泽的哀伤。
秦天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熟悉又带着新伤的面孔,石柱拄着拐杖,李顺独眼下的疤痕更显狰狞,猴三也少了往日的跳脱,沉默了许多。
他走到众人面前,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仗,打完了。功劳,上面记下了。但赏赐……没了。”
众人眼神一暗,却没人出声抱怨。
“死了的兄弟,抚恤会加倍发放,我秦天,就算砸锅卖铁,也会凑出来,送到他们家人手里。”秦天继续说道,语气斩钉截铁,“活着的……委屈你们了,跟着我秦天,吃了败仗,丢了功劳。”
“校尉!”李顺忍不住开口,独眼里情绪翻涌,“若不是您,我们这些人,一个都回不来!野人谷的火是咱们点的,玄甲锐士的包围圈是您带我们冲出来的!这怎么能算败仗!”
“对!校尉,我们不委屈!”
“能活着回来,就是赚了!”
幸存的老卒们纷纷低吼起来,新降卒们也受到感染,用力点头。
看着这群浑身是伤、却依旧选择信任他的部下,秦天心中那股沉甸甸的感觉,似乎松动了一丝,化作一股更加坚韧的力量。
他摆了摆手,止住了众人的话头。
“功劳没了,可以再挣。”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过每一个人,“但命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往后,都给我记住今天的教训!打仗,不光要勇,更要活下来!都给我把招子放亮,把本事练硬!我不希望,下次再从战场上回来,身边又少了谁!”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和力量,仿佛经过这次血与火的淬炼,某些东西在他内心深处真正沉淀、成熟了。
“现在,都给我滚去好好养伤!等伤好了,老子带你们,再把丢掉的功劳,十倍百倍地挣回来!”
“喏!”众人齐声应喝,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股重新凝聚起来的精气神。
秦天看着他们散去,独自站在空旷的校场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寂,却又异常挺拔。
功过相抵?不,有些东西,是无法抵消的。
他失去的,是近两百条性命和一次晋升的机会。得到的,是血的教训,和一份真正属于“主将”的担当。
他抬头望向新郑的方向,眼神不再仅仅有冰冷的杀意和功利的渴望,更添了几分深沉和审慎。
战争,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而他要走的路,也远比预想的更加艰难。
但,他已不再是那个只凭一股悍勇搏命的五百主了。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金丝甲冰凉依旧,而另一枚霹雳雷火弹,也还在隐秘处沉睡。
底牌,还有。而心态,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