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顾家府邸。
昔日的江南第一豪门,此刻已沦为一座巨大的、喧嚣的账房。
府门被彻底洞开,曾经象征着门第与威严的石狮子,如今被户部调来的官吏们随意地倚靠着,一边擦汗一边核对着手中的账册。
数百名审计官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被空投至此,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数字与功绩混合的光芒。
而在他们周围,一队队身披黑甲、手持火铳的神机死士,如同沉默的铁铸雕像,用冰冷的眼神监视着每一个角落,确保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姓“朱”。
这里,是杨继宗的查抄指挥部。
“起!”
随着一声号子,四名精壮的士兵合力从一间密室中抬出一口沉重的樟木箱。箱盖打开的瞬间,满箱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在正午的阳光下,爆发出了一片刺眼夺目的光芒!
“嘶……”
周围的官吏们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爆发出更加狂热的清点声。
这,只是冰山一角。
庭院里,空地上,曾经摆放着名贵花卉的走廊下,此刻堆满了这样的大箱。
一箱箱的银锭,一箱箱的金条,如同寻常的砖石,被粗暴地码放着,形成了一座座令人心跳骤停的金山银海。
后院的仓库被打开,那股陈年的、混杂着樟脑与名贵木料的香气扑面而来。但仓库内的景象,却足以让京城最大的绸缎庄老板当场羞愧自尽。
堆积如山的丝绸、锦缎、茶叶、瓷器……其数量之庞大,足以支撑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争。这些本该通过税收滋养国库的财富,却在这里静静地沉睡,化为蛀虫的养料。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从顾家书房暗格中搜出的东西来得震撼。
地契与借据。
“大人……您看……”一名户部主事官,双手捧着一叠厚厚的田契,声音都在发颤,仿佛手中托着的不是纸张,而是万钧之重的山峦。
杨继宗接过,只扫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初步清点,仅从顾家、黄家等十几个主犯家中抄出的田契,总数已经超过了整个苏州府在册田亩的一半!
这意味着,江南最富庶的这片土地,有一半以上,在名义上,竟不属于大明!
而那些借据,更是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却足以绞杀一切的金融巨网。
网的中心,是这些士绅大族,网的边缘,则牵连着江南数以万计的中小商户和自耕农。
他们用这张网,吸食着整个江南的骨髓,却连一根毛的税都不愿为国家缴纳。
杨继宗拿着那份初步汇总的清单,那只曾手持尚方宝剑、斩下数百颗头颅而面不改色的手,此刻,竟在微微颤抖。
他一生清廉,两袖清风,从未见过如此巨额的财富。这笔钱,足以让空悬已久的国库瞬间充盈,足以让北伐新军再扩编一倍!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深刻地理解了皇帝陛下在密诏中写下的那八个字。
国之巨蠹,其罪当诛。
这些人,早已不是大明的臣民,他们是寄生于帝国肌体之上,疯狂吸血的巨大肿瘤!
……
京城,紫禁城。
当第一批抄没家产的清单,由锦衣卫最高等级的“十万火急”渠道,八百里加急送抵京师时,天色已近黄昏。
户部衙门内,尚书陈循正为即将见底的国库愁得唉声叹气。他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闭上眼,就是北伐将士的抚恤清单,是嗷嗷待哺的新军兵士,是黄河沿岸岌岌可危的河工欠款。
“尚书大人!江南急报!”
一名锦衣卫缇骑,身披风尘,腰间的绣春刀甚至还带着一丝未干的雨水,如同一阵旋风般冲进了户部大堂。
陈循心中一紧。江南?
他颤巍巍地接过那份用火漆密封的公文,拆开,抽出清单。
只看了一眼,这位在官场沉浮数十载,早已见惯风浪的老尚书,当场呆住了。
他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在瞬间凝固。
他看着清单上那一连串令人头晕目眩的“零”,不信邪地摘下老花镜,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又戴上,凑近了,一个一个地数。
一遍,两遍,三遍……
没错!
“白银……七百八十万两……”
“黄金……三十万两……”
“田契……三百二十万亩……”
陈循每念出一个数字,声音就抑制不住地颤抖一分,那张老脸,也随之涨红一分,如同喝醉了酒。
这还仅仅是第一批!仅仅是十几个主犯的家产!
那整个江南的叛国士绅,全部清算下来,该是何等恐怖的一个数字?!
一股巨大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陈循所有的理智与沉稳。
“备轿!不!备马!快!”
他嘶吼着,连官帽歪了都顾不上扶,一把抢过那份清单,如同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跌跌撞撞地冲出户部衙门。
他连官轿都等不及,直接抢过一名属官的马,翻身就上,动作利索得不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他一路狂奔,直冲皇城。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
朱祁钰正对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推演着未来开海之后,可能面临的海上冲突。
殿外,一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陛下!陛下!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兴安眉头一皱,正要呵斥,却见户部尚书陈循,衣冠不整,神情癫狂,如同一个疯子般冲了进来。
“扑通!”
陈循在御案前三步之遥,重重地跪倒在地。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激动,让他双腿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陛下!”
这位掌管着大明钱袋子,却常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老尚书,此刻竟是老泪纵横,涕泗横流,语无伦次地嘶吼着。
“有了!有了!我大明的钱粮,有了啊!!”
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清单,那纸张,因他激动得太过用力,而被捏得起了皱。
朱祁钰平静地抬起眼,示意兴安接过。
他展开清单,目光在那一串串惊心动魄的数字上缓缓扫过。
七百八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黄金……
数字虽然惊人,却并未超出他的预料。这甚至,还低于他通过系统进行的最低估算。
他知道,这只是开胃菜。
真正的大头,是“一条鞭法”彻底推行之后,每年都将源源不断流入国库的,那笔足以让大明脱胎换骨的税收!
他缓缓起身,亲自走下御阶,将激动得浑身发抖的陈循扶了起来。
“陈爱卿,平身。”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这,只是他们欠了大明几十年的旧账。现在,朕要你拿着这些钱,去把我们自己的账,给一一补上。”
陈循抬起那张泪水与汗水交织的老脸,有些茫然地看着皇帝。
我们自己的账?
朱祁钰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御书房的殿宇,望向了北方的边境,望向了奔腾的黄河,望向了京营那数十万渴望换装新军备的将士。
“北伐阵亡将士的抚恤,一文都不能少,双倍发下去。”
“京营新军的扩编军饷,即刻拨付。朕要罗通在三个月内,再给朕练出三万能战之兵!”
“黄河、漕运,所有因国库空虚而停滞的水利河工,马上给朕动起来!”
“还有,告诉范祥,让他放开了手脚干!西山工坊的规模,再给朕扩大十倍!朕要大明的火铳和火炮,堆满整个京师的武库!”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陈循的心坎上!
这些,全都是压在他心头,让他夜不能寐的一笔笔“催命账”!
在过去,任何一项,都足以让户部焦头烂额,甚至破产。
可现在,有了这笔从天而降的巨款,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整个大明朝廷,这台因为缺钱而几近停摆的国家机器,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最强劲的燃料,即将重新爆发出轰鸣!
消息,如同风暴,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京城官场。
那些曾经在朝堂之上,激烈反对变法,痛斥杨继宗为“酷吏”,言之凿凿此举必将“激起民变,动摇国本”的言官们,此刻,全都闭上了嘴。
事实,如同一个响亮无比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
事实胜于雄辩。
在堆积如山的金山银海面前,任何“祖宗之法”,任何“仁义道德”,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整个大明,因为这笔从江南刮来的黄金风暴,陷入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喜悦之中。
国库,终于有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