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安门大街。
一块崭新的紫檀木牌匾,挂上了一座新衙门。
三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景泰银号。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鞭炮齐鸣,甚至没有官员前来道贺。
这座衙门的挂牌,安静得近乎诡异。但驻守在门口的,却是两队从神机营中精挑细选出的、眼神冷得像刀锋的百战老兵。
他们身披玄色重甲,手按铳柄,沉默地昭示着此地不可动摇的皇家威严。
手握从江南刮来的、足以让任何帝王都为之疯狂的巨额财富,朱祁钰没有让它们在国库的地窖里发霉。
冰冷的金银,只有流动起来,才能成为驱动帝国战车前进的燃料。
变法的第一颗果实已经摘下,他立刻开始了下一步的布局。
御书房内,暖炉烧得正旺。
户部尚书陈循,正襟危坐,神情却有些恍惚。
自从那份抄家清单送到他手上,这位老尚书已经连续几夜没合眼了。
他时而狂喜,时而忧虑,巨大的财富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让他这个掌管了大明钱袋子半辈子的老臣,第一次感到了手足无措。
“陈爱卿。”朱祁钰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将他从失神中唤醒。
“臣在。”陈循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朱祁钰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那张巨大的沙盘之上。
沙盘上,代表着金钱流动的红色箭头,正从江南汇入京师,又从京师,流向北方的边境,流向干涸的河道,流向西山的工坊。
“朕交给你一个新差事。”
朱祁钰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以内帑出资五百万两,再以此次抄没所得折股一千万两,成立‘景泰银号’。由你,出任第一任大掌柜。”
陈循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银号?大掌柜?
他一辈子跟钱粮打交道,却从未听过朝廷衙门用这种称谓。这听起来,更像是……商贾之言。
不等他发问,朱祁钰已经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朕知道你不懂。没关系,你只需要记住,景泰银号的差事,只有三件。”
朱祁钰伸出一根手指。
“一,吸储。昭告天下,凡我大明百姓,皆可将闲散银钱存入景泰银号。利息,比市面上所有钱庄,高三成。皇家信誉,一体担保。”
陈循的瞳孔猛地一缩。
高三成的利息!这是何等疯狂的举动!这等于用皇家的钱,去补贴储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岂不是……亏本买卖?
朱祁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解释,继续伸出第二根手指。
“二,放贷。向信誉良好的商人、工坊主,发放低息贷款。利息,比市面上所有钱庄,低五成。
重点扶持军工、航海、营造等实业。但凡有抵押,有实业者,皆可申请。”
陈循的嘴巴,已经微微张开,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低五成的利息!
这已经不是亏本了,这简直就是拿国库的钱,去送人!他几乎要当场开口劝谏,阻止陛下这荒唐无比的念头。
“三,发钞。”
朱祁钰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以景泰银号库存之白银为本,发行‘景泰宝钞’。新钞,可随时随地,在全国任何一家景泰银号分号,兑换等额白银。朕给你三年时间,用新钞,彻底取代市面上所有混乱的旧宝钞和铜钱,建立全国统一的货币!”
轰!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陈循的天灵盖上!
吸储、放贷、发钞……
这三个看似独立的词语,在这一瞬间,于他那颗掌管了数十年财政的脑袋里,猛地串联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
高息吸储,是将全天下的闲散资金,像溪流汇入大江一般,集中到银号手中!
低息放贷,是用这笔庞大的资金,去扶持那些能为帝国创造价值的实业,让钱流入最需要它的地方,让钱生出更多的钱!
而发行宝钞,则是用皇家的绝对信誉,去掌控整个帝国的货币发行权!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逻辑缜密到令人心悸的完美闭环!
陛下……陛下他不是在做亏本买卖!他是在用金钱,去撬动整个帝国的经济!他要将大明所有人的钱袋子,都绑在朝廷这驾战车之上!
想通了这一层,陈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脑门,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帝王,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近乎于仰望神明般的敬畏与恐惧。
这位帝王的心中,装的究竟是何等波澜壮阔的雄图伟业?
“臣……遵旨!”
陈循重重地跪倒在地,这一次,是心悦诚服,是五体投地。
景泰银号成立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再次震惊了整个朝野。
如果说,清剿江南士绅,是将帝国的钱袋子从地方豪强手中抢了回来。
那么,成立景泰银号,则是将这个钱袋子,从户部的手中,进一步集中到了皇帝一个人的手中!
户部,这个执掌国家财政数百年的庞大机构,在景泰银号面前,几乎被架空,沦为了一个单纯的记账衙门。
无数言官的弹劾奏折,雪片般飞入紫禁城,痛斥此举“与民争利”、“动摇国本”、“祖宗之法荡然无存”。
但这一次,朱祁钰连朝会都懒得开。
他只是让兴安,将江南抄没家产的总清单,以及景泰银号成立后,第一批大型基建项目的预算案,原封不动地贴在了午门之外。
堆积如山的金山银海,与那一笔笔利国利民的庞大开支,形成了最鲜明、最直接、也最震撼人心的对比。
事实,胜于一切雄辩。
在绝对的实力和看得见的利益面前,所有的反对声音,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手握巨额资金的朱祁钰,如同一个得到了无穷法力的神明,开始按照自己的意志,大刀阔斧地改造这个国家。
圣旨如雪片般飞出紫禁城。
第一道旨意,飞向漕运总督衙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即刻起,疏浚大运河。沿途所需民夫,官府一体招募,日结工钱,食宿全包。所需钱粮,由景泰银号全额拨付,不得拖欠一日!”
沉睡了数十年的大运河,再次喧腾起来。数十万民夫在官府的组织下,投入到这场浩大的工程之中。
他们不再是过去被强征的徭役,而是能拿到足额工钱的工人。劳动的号子声,第一次,充满了希望。
第二道旨意,飞向工部。
“诏曰:以西山皇家工坊之水泥新法,修建自京师至南京之千里官道。路宽八丈,足以并行八马。朕要让北方的铁骑,十日之内,可饮马长江!”
一种由石灰、黏土和铁粉混合烧制而成的神奇材料,被源源不断地运出西山。在工匠的指导下,一条灰白色的巨龙,开始从京师的脚下,向着江南的富庶之地,蜿蜒而去。
第三道旨意,飞向河南、山东两省巡抚衙门。
“诏曰:兴修黄河、淮河水利,加固堤坝,开挖泄洪新渠。朕要让这两条桀骜不驯的巨龙,在百年之内,再无水患之忧!”
数百万两白银,如同流水一般,被投入到这项功在千秋的工程之中。
无数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灾民,被吸纳进工程队,他们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和子孙后代,修建着一道道坚不可摧的生命防线。
一项项在过去看来,足以拖垮任何一个王朝的浩大工程,在充裕的资本面前,被同时启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这些工程,如同一台巨大的引擎,疯狂地吸收着社会上的劳动力,提供了数以百万计的就业岗位,极大地缓解了土地兼并带来的流民问题。
整个北方的社会秩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稳定了下来。
而风暴的中心,江南,在经历了那场血腥清洗的短暂阵痛之后,也在这场由新政和资本双重驱动的变革中,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经济活力。
景泰银号的第一家分号,就开在了苏州最繁华的街市。
当地的商人、工坊主们,在经历了最初的观望与怀疑之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了。
一名丝绸作坊的坊主,因为资金周转不灵,濒临破产。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将自己的作坊和几亩桑田作为抵押,从景泰银号贷出了一千两白银的低息贷款。
这笔钱,救活了他的作坊。
三个月后,他不仅还清了贷款,还将作坊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利润翻了三番。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整个江南商界,激起了千层巨浪。
无数像他一样,有技术、有产品,却苦于没有资本的中小商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
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借钱可以不用被那些吸血的钱庄盘剥,原来,朝廷的钱,也可以为他们所用!
资本的注入,如同一场及时的春雨,滋润了江南这片商业的沃土。
新的丝绸作坊、瓷器工坊、炼铁高炉,如同雨后春笋般,在江南的各个角落拔地而起。
商业贸易空前繁荣,大运河上,满载着货物的商船,日夜不息。
新修的官道上,马车川流不息,将江南的财富,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商业帝国,正在朱祁钰的手中,慢慢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