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下那半片焦纸还卡在门槛缝里,李慕白弯腰捡起来,对着晨光看了看。边缘烧得歪歪扭扭,像是火柴点着后慌忙踩灭的。他没揉它,也没扔,就夹在手指间,转身进了冷库。
机器还在转,嗡嗡响,可声音发虚,像老牛拉破车,一口气随时能断。他蹲到电源箱前,掀开盖子,那圈新胶布缠得七扭八歪,铜线接得错位,一根甚至搭在了铁壳上。他伸手摸了摸接头,有点烫,再晚半天,整台机组就得报废。
“好心修机器,修到阎王殿去了。”他嘟囔一句,顺手掏出钳子,咔嚓剪断电源。
王铁柱听见动静跑进来,一瞅这架势就急了:“又坏了?不是说修好了吗?”
“修是修了,”李慕白把剪断的线头甩到一边,“可这手艺,是想让咱们明天抬着白菜去火葬场?”
王铁柱挠头:“谁干的?”
“不知道。”李慕白站起身,拍了拍手,“但我知道,这人既想让机器转,又不想让它转太久——转着,咱们不敢乱动;坏了,咱们就得乱。”
王铁柱听懵了:“那他图啥?”
“图咱们慌。”李慕白抓起桌上的记录本,撕下一页,刷刷写了几行字,“你骑车去县农机站,找周工,就说咱们试机冒烟了,借个测电笔和继电器,别提是谁修的,也别问为啥。”
王铁柱接过纸条:“那我要是碰见李富贵呢?”
“就说你去给爹买膏药。”李慕白把本子合上,“顺便告诉他,他爹的风湿,得换三伏贴了。”
王铁柱咧嘴一笑,拔腿就走。
李慕白没闲着,拎起工具箱,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把锈电工刀,一卷绝缘胶布,半截蜡烛,还有苏婉清昨天送来的搪瓷碗——碗底磕了个小坑,她说是煮蛋时碰的。
他盯着那碗看了两秒,忽然把碗底朝上,拿砂纸磨了磨电工刀尖,刀刃一细,正好能塞进继电器的触点缝里。
“这刀要是能考电工证,我给它颁个先进生产者。”他自言自语。
九点刚过,赵小川来了,鞋底带进一撮黄土,黏在门槛上。他缩着脖子,探头看了一眼机器,小声说:“听说……是供销社那边动的手?”
李慕白正在拆继电器,头也不抬:“你要是现在掉头走,明天全村吃烂菜,你妈腌的酸白菜能酸倒牙。”
赵小川咽了口唾沫:“可我要是修炸了……”
“炸了算我的。”李慕白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刷刷写下一行字,“我写个条子,说设备损坏系李慕白指挥不当所致,与维修人员无关。老支书在隔壁开会,我去请他签字作证。”
赵小川愣住:“你真敢写?”
“我不光写,我还贴墙上。”李慕白把纸拍桌上,“你赵小川要是今天不进这屋,以后谁家电视收音机坏了,都得等省城技术员来。”
赵小川脸一红,撸起袖子:“修!”
两人蹲在机组前,李慕白用磨细的刀尖一点点拨动簧片,赵小川拿着测电笔测通断。试了三次,灯都不亮。
“簧片压力不够。”赵小川说。
“缺个垫片。”李慕白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搪瓷碗上。
他掰下一块碗底瓷片,试了试厚度,正好。垫进去,一按开关,测电笔的灯“啪”地亮了。
“成了?”赵小川瞪眼。
“成了个头。”李慕白摇头,“这只是通了电,能不能制冷,还得看压缩机扛不扛得住。”
正说着,苏婉清端着粥进来,看见他手里捏着碎瓷片,皱眉:“你拿我碗底干嘛?”
“帮你废物利用。”李慕白把瓷片夹在工具夹里,“这可是咱村第一块‘搪瓷绝缘片’,将来进博物馆,得写你名字。”
苏婉清翻个白眼,把粥放下:“喝一口,别等会儿饿得把螺丝刀当油条啃。”
李慕白还真喝了一口,烫得直哈气。喝完顺手把瓷勺留在工具箱角落,勺柄被电弧燎出一道黑印。
中午十二点,继电器重新校准,线路接好,李慕白亲自合闸。机器“嗡”地一声,稳稳运转起来,温度计的红柱缓缓往下走。
“活了!”赵小川一拍大腿。
“活是活了,”李慕白盯着温度计,“可还得看它撑不撑得住。”
他让赵小川留下观察两小时,自己去找老支书。路上碰见王铁柱,正扛着继电器回来,一脸得意:“周工二话没说就借了,还说下次带个万用表来教咱们测绝缘。”
“你没说是他修的吧?”
“我说是咱家老母猪拱的。”王铁柱嘿嘿笑,“他还真信了,说猪拱电箱也得登记事故报告。”
李慕白也笑了:“那你下次说咱村电线被雷劈了,申请防雷改造。”
两人走到村委,老支书正和几个生产队长开会。李慕白把刚才写的条子递过去,说明情况。老支书看完,提笔签字,说:“这责任你担得起,可大伙儿的安全也得防得住。机器能修,人不能冒进。”
“所以我打算轮班守夜。”李慕白说,“每两小时一换,口令每天一换,王铁柱带队。”
“行。”老支书点头,“我再让民兵排抽两个人,夜里多绕两圈。”
“还不够。”李慕白掏出一卷废旧铁皮,“我在西墙缺口那儿搭个警铃,挂几个空罐头瓶,风吹草动都能响。”
老支书眯眼想了想:“这法子土,可管用。你弄吧。”
下午三点,李慕白带着王铁柱和两个青壮年,在西墙外忙活。铁皮裁成条,弯成钩,挂在木架上,下面吊着五个空罐头瓶。风一吹,叮当乱响。
“这动静,野猫都得吓出心脏病。”王铁柱咧嘴。
“就怕野猫不吓,人吓。”李慕白调整铁钩角度,“得让它只响一次,响完就卡住,不然大伙儿耳朵起茧,真来人了反倒没反应。”
傍晚五点,测试警铃。王铁柱拿竹竿轻轻一碰,瓶罐哗啦响成一片。檐下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起,其中一只翅尖带黑斑,盘旋两圈,落在西墙外那棵枯树上,歪头盯着铁皮架。
李慕白眯眼看了会儿,没说话,转身回冷库检查机组。
温度已降到四度,稳定。压缩机运转声均匀,不再发虚。他蹲下检查接头,新胶布没发热,铜线没松动。
“这回是真活了。”赵小川松了口气。
“活是活了,”李慕白站起身,“可得记住,它不是铁打的,是人救回来的。”
他掏出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写下:“七月十五,继电器重装,搪瓷片代垫,铁皮警铃启用。”然后把那半片焦纸夹进去,合上本子。
苏婉清送来晚饭,一碟腌萝卜,一碗糙米饭。她问:“接下来咋办?”
“等。”李慕白扒了口饭,“等他们以为咱们焦头烂额,等他们再动手——这次,咱们得让他们知道,修机器的,不只有他们。”
王铁柱在门口探头:“白哥,口令定好了,今儿是‘红薯粉’,明儿换啥?”
“明儿换‘酸菜馅’。”李慕白说,“后天换‘锅巴粥’,反正不能让他们猜着。”
王铁柱乐了:“那要是李富贵偷听去,回家天天吃锅巴粥,不得撑死?”
“撑不死。”李慕白冷笑,“他吃的是饭,咱们等的是人。”
夜里九点,李慕白最后一次巡查冷库。机器稳稳运转,温度恒定。他绕到西墙,铁皮警铃静静挂着,空瓶在夜风里轻轻晃。
他正要走,忽然听见“咔”一声。
低头一看,铁门下沿,又卡进半片烧焦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