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机的轰鸣声还在山谷里回荡,像一头巨兽喘着粗气爬向云层。李慕白站在垂直农场顶层平台,手搭凉棚望着天边那道渐行渐远的银线,风吹得他额前几缕碎发直打飘。
苏婉清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拎着个布袋,轻轻撞了他一下:“看够没有?再看它也不会掉头给你带包零食回来。”
“我不是在看飞机。”李慕白收回视线,转头笑了笑,“我是在看路。一条通到东南亚的路。”
苏婉清挑眉:“你连人家地界都没踏过,就开始修路了?”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拍了拍口袋,“咱们的种子能飞过去,人也能跟上。再说,那边气候好,雨量足,种咱们的抗虫棉正合适。错过这波,等别人抄了作业,咱就只能卖原料了。”
她说不过他,索性把布袋递过去:“喏,临走前我给你装了点炒米糖,饿了垫一口。别到时候在国外啃方便面,回来跟我抱怨水土不服。”
李慕白接过袋子掂了掂:“你还真当我是要出远门啊?”
“你脸上写着呢。”她哼了一声,“刚才签字的时候还笑呵呵的,飞机一走,眉头就拧成麻花了。是不是又在盘算什么大事?”
他没答话,只是把手插进裤兜,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纸角有些磨损,像是被人翻过很多遍。
这是老支书刚送来的曼谷商会邀请函。
信封是手工压纹的厚纸,火漆印完整,打开后内容正式得挑不出错:欢迎中国生态农业代表莅临交流,共商合作大计,食宿全包,行程由专人安排。
李慕白却盯着函件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标记——一根稻穗被半圈细蛇缠绕,蛇头朝下,眼睛位置刻了个极小的圆点,像是用针尖戳出来的。
他眯起眼,把纸移到阳光底下斜着照了照。那符号在光线下显出微微凹陷,不像是印刷,倒像是有人用工具一点点刻上去的。
“这图……不太对劲。”他说。
苏婉清凑近看了看:“哪不对?看着还挺讲究,像是某种徽章。”
“徽章不会刻在这种位置。”他用指甲轻轻刮了刮那个圆点,“而且这手法太细,不像机器做的。像是特意藏进去的记号。”
她皱眉:“你是说,有人在警告我们别去?”
“也可能是想引我们去。”他慢慢把信折好,放回口袋,“但不管怎样,这顿饭不能白吃。他们请我们吃饭,我们就带着筷子去夹肉,顺便看看锅底有没有毒。”
“你就不能说得明白点?”她瞪他。
“我说得很明白了。”他咧嘴一笑,“我们要去曼谷,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去。但他们以为我们是去求合作的,其实我们是去定规则的。”
远处,老支书拄着拐杖一步步走上平台,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稳。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别着一枚旧式钢笔,远远看见两人站在栏杆边说话,便扬了扬手里的茶缸。
“你们俩站这么高,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他走近了,声音低沉带笑。
李慕白迎上去扶了一把:“叔,您怎么上来了?这台阶可不好走。”
“我腿脚还没废。”老支书摆摆手,喝了口热茶,“刚才王铁柱跑来跟我说,你盯着那封信看了半天,还拿放大镜照边角?”
“有点小发现。”李慕白没瞒他,“这邀请函,表面规矩,底下藏着猫腻。”
老支书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我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曼谷那边早几年就有传言,说是有个地下农会专门对付外来技术派,打着合作的旗号,先把人骗进去,再设局让你签卖身契。咱们的东西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分分钟就能被拆解仿造,连名字都改了。”
“所以更要去。”李慕白语气平静,“他们想设局,就得先摆桌。桌摆好了,咱们才能掀。”
苏婉清听得心惊:“你就这么肯定能赢?”
“我不是去打架的。”他耸耸肩,“我是去谈生意的。谈生意嘛,最重要的不是拳头硬,是牌亮得准。咱们有抗虫棉、有沼气循环图、还有三年实打实的产量数据——这些才是硬通货。他们要是敢耍花招,我就当场把技术参数背出来,让所有人听听什么叫真家伙。”
老支书听了哈哈一笑:“你还真敢吹牛。”
“这不是吹。”李慕白正色道,“以前靠灵田,那是取巧。现在灵田没了,咱们靠的是每天记录的温湿度、施肥间隔、病虫害应对方案。这些数据摞起来比砖头还厚,谁想质疑,我就拿本子砸他脸上。”
苏婉清忍不住笑了:“你要真这么做,估计第一场会就开成了吵架大赛。”
“那就吵。”他摊手,“吵完他们才知道,咱们不是来讨赏的,是来立规矩的。”
三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只听着风从山谷口灌进来,吹得衣角啪啪作响。远处机场方向已经看不见飞机影子,只剩一道淡淡的尾迹云挂在蓝天上,像被人随手画了一笔。
老支书忽然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李慕白摸了摸口袋里的邀请函,“得先让人把这份‘礼物’好好研究一下。另外,我想让村里几个年轻人开始学泰语。不能每次讲话都靠翻译,那样容易被人断章取义。”
“你连人都安排好了?”苏婉清惊讶。
“早就列了名单。”他笑,“第一个就是你弟弟,那小子耳朵灵,学歌都能听两遍就会,学语言肯定快。”
“你倒是会用人。”她无奈摇头,“可万一他们设陷阱怎么办?比如合同里埋雷,或者派人偷技术?”
“那就让他们偷。”李慕白眼神一闪,“咱们现在最不怕的就是被人抄。他们能抄走图纸,抄不走经验;能复制设备,复制不了管理流程。就像做菜,你知道配方,但火候掌握不好,照样烧糊。”
老支书点点头:“这话在理。真正的本事不在纸上,在人心里。”
李慕白望着天边那道渐渐消散的云痕,低声说:“所以我才一定要去。不是为了争一口气,是为了告诉所有人——这条路,是我们一锄头一担水趟出来的。谁想走,可以,按我们的规矩来。”
苏婉清静静地看着他侧脸,忽然觉得这个人和三年前那个刚回村时满嘴新词、被人笑话“净整些洋玩意儿”的愣头青,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不再急于证明什么,也不再轻易承诺什么。但他一旦开口,每一个字都像钉进地里的桩,拔不出来。
“那你准备怎么应对那个符号?”她问。
李慕白沉默了几秒,从兜里重新掏出那张邀请函,轻轻摩挲着那个蛇缠稻穗的印记。
“既然他们喜欢玩暗号。”他嘴角微扬,“那我们也回一个。”
“怎么回?”
“让他们的人亲眼看着,咱们是怎么把一颗种子变成一片绿洲的。”他把信叠好,塞进胸前内袋,“然后问问他们——还想不想继续藏在阴影里画小蛇?”
老支书抽了口烟,眯着眼看向远方:“你小子,越来越像当年我在边境线上对付那些走私贩子的手段了。”
“都是跟您学的。”李慕白笑着扶住他肩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我们就干脆把灯全打开,让他们连藏的地方都没有。”
苏婉清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要是真出事,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
他回头,看见她眼里有一丝藏不住的担忧。
“放心。”他轻声说,“我可不是一个人去。”
话音未落,山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手里挥着一份电报:“李哥!刚收到回复——曼谷那边说,如果咱们按时参会,他们愿意提供免税仓储和运输支持!”
李慕白接过电报扫了一眼,嘴角慢慢扬起。
“看来。”他把电报递给老支书,“他们还挺着急。”
苏婉清盯着他:“这到底是好消息,还是陷阱?”
他没回答,只是抬起手,指向天空中那道即将消失的航迹。
“你看,飞机已经起飞了。”
他的手指稳稳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