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江宁城中已是年味渐浓,家家户户洒扫庭除,置办年货,街市上人流如织,叫卖声、嬉笑声不绝于耳,一派祥和热闹景象。然而,在这片渐起的喜庆氛围中,却悄然酝酿着一场别离。
午后,冬阳煦暖,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些许慵懒的光晕。萧景珩正在景珩商行后堂核对年前最后一笔账目,指尖划过算珠,神情专注。虽已决定潜心备考,但年关将至,商行诸多事务仍需他亲自过问裁定。
忽而,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堂外廊下响起,轻盈而从容。萧景珩未及抬头,唇角已不自觉微微扬起。能不经通传直入此处的,除却那位“梁兄”,再无旁人。
他放下账册,抬眸望去,果然见梁婉清一袭月白绫缎长衫,外罩淡青灰鼠斗篷,正含笑立于门边。日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衬得她眉眼愈发清朗,只是那笑意之中,似乎比往日多了一缕难以捕捉的淡淡怅惘。
“梁兄今日怎得空过来?”萧景珩起身相迎,语气熟稔而温和,“年节下诸事繁杂,我还以为你早已闭门谢客,安心准备过年了。”
梁婉清步入堂内,目光掠过桌上摊开的账册与算盘,微微一笑:“确是诸事繁杂,故而…特来向萧兄辞行。”
“辞行?”萧景珩闻言,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梁兄要出远门?此时节已近除夕,纵有要事,何不等过了年再…”
梁婉清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转圜的意味:“家中有要事,需即刻返京。行程已定,明日一早便需动身。”
“返京?”萧景珩心下一动。他早知这位“梁兄”并非江宁本地人氏,言谈举止、见识气度皆非凡俗,必是来自京师繁华之地。只是骤然听闻其即将离去,且归期就在明日,心中仍是不由自主地陡然一空,生出几分猝不及防之感。
数月相交,诗酒唱和,切磋学问,更兼前番风波中那不言而明的回护之情…他早已视这位博学睿智、性情相投的“梁兄”为平生难得一知己。此刻忽闻离别在即,且如此匆忙,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一股淡淡的失落与不舍悄然弥漫心头。
他沉默片刻,方道:“竟如此匆忙…不知梁兄此次返京,何时再回江宁?”话一出口,便觉此问似乎过于关切,有探人私隐之嫌,然心中确是想知。
梁婉清眸光微闪,眼底深处似有波澜掠过,她侧首望向窗外院中一株含苞待放的腊梅,声音依旧平静:“归期…尚未可知。家中事务颇多,且…”她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终是缓缓道,“且来年开春,京城亦有要事,需早作准备,恐怕短期内,难以再南下了。”
她的话语虽依旧含蓄,但“京城要事”、“开春”这几个词,落在有心人耳中,已隐隐透出些许不寻常的意味。萧景珩心思敏锐,立刻便联想到来年二月的礼部春闱。莫非…梁兄家中亦有人要参与春闱大比?或是其本身…?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却并未深问,只是点了点头,掩去眼底情绪,温言道:“既如此,弟便在此预祝梁兄一路顺风,归途平安。他日若再经江宁,务请告知,容弟略尽地主之谊。”
梁婉清转回目光,落在他脸上,见他神色如常,只是眸色较平日更深沉几分,心中亦是不由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离绪。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些许释然与期待:“这是自然。况且,我相信…我们很快便会再见的。”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眸光清亮地看向萧景珩,意有所指地轻声道:“或许…不必等我再来江宁。萧兄来年开春,不是也要赴京参加春闱么?届时…京城再见,岂不更好?”
萧景珩心中猛地一跳,抬眸直视梁婉清。她此言…竟是直言点破了他欲赴春闱之事,并暗示将在京城等候重逢?她如何能断定他必能赴试?又如何能如此肯定地在京城“再见”?
数月来的种种疑点——她超然的气度、不经意流露的贵气、那枚能直入府衙的“梁”字玉牌、乃至她对京城事务的熟悉…此刻仿佛被这一句话悄然串起,在他心中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轮廓。
他这位“梁兄”的身份,恐怕远非寻常京中世家子弟那般简单。
然而,见梁婉清并无深谈之意,他亦按下心中波澜,不动声色地颔首道:“梁兄所言极是。若蒙不弃,待弟抵京,定当寻机拜会。”
“好,那便说定了。”梁婉清笑意加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明亮光彩,仿佛卸下了某种负担,又似对未来的某次重逢充满了笃定的期待。
两人一时无言,空气中流淌着一种默契而微妙的寂静,离愁虽淡,却真实可感。
默然片刻,梁婉清忽道:“今日天色尚好,临别在即,不知萧兄可愿陪我再走走?看看这江宁城的暮色?”
萧景珩自是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二人并未乘坐车马,只是信步而出,沿着秦淮河畔缓缓而行。冬日河水清浅,流速缓慢,倒映着两岸萧疏的柳条与远处青灰的天空。夕阳渐沉,将天边云彩染上一抹淡淡的金红,柔和的光线洒在青石板路上,拉长了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
他们并未过多交谈,时而点评几句沿岸景致,时而谈及近日所读诗书,一如往日许多次散步闲谈一般。只是今日,言谈之间,总萦绕着那一层欲说还休的别意。
“江宁风物,与京师大不相同。”梁婉清望着河面轻漾的波纹,轻声感叹,“虽无帝都繁华,却自有一番清雅韵致。此番离去,倒真有些舍不得了。”
萧景珩侧首看她,夕阳余晖勾勒出她清隽的侧脸,眼中似有留恋之色。他缓声道:“梁兄若喜欢,日后得了闲暇,亦可常来小住。”
梁婉清闻言,转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但愿如此。”她顿了顿,似是无意间提起,“京师虽好,然规矩繁多,人事复杂,有时反不及在此地与你论诗品酒来得自在痛快。”
这话语中,已隐隐透露出其家世背景绝非等闲,身处京师,亦有其不得已的束缚。
萧景珩心中了然,却只温和应道:“无论京师江宁,但求心安处,便是自在。”
梁婉清深深看他一眼,颔首道:“萧兄此言,甚合我意。”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河畔寒风渐起,吹动两人的衣袂。梁婉清拢了拢斗篷,停下脚步,望向萧景珩:“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明日还需早起赶路。”
萧景珩亦停下脚步,心中那丝不舍再次清晰起来。他拱手,郑重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梁兄,珍重。”
梁婉清亦敛衽还礼,神色认真:“萧兄亦请珍重。潜心备考,来日…京城再会。”最后四字,她说得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好,京城再会。”萧景珩重复道,目光沉静而坚定。
梁婉清微微一笑,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留步吧。”说罢,转身,沿着来时路,缓缓离去。月白的背影在渐深的暮色与初上的灯火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人流,消失不见。
萧景珩独立于河畔柳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寒风拂面,带来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抹淡淡的怅惘与一丝对未来的隐约悸动。
京城再会…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眸中光芒渐亮,如同暗夜中燃起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