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明在御前的一番“恳切”建言,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元景帝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诚如丞相所言,梁婉清已至及笄之年,婚事确实不宜再拖。皇家公主的婚姻,从来不只是儿女私情,更关乎朝局平衡、皇室体面。萧景珩虽才华卓着,功勋彪炳,然其寒门出身、骤登高位且身处政治漩涡的现状,让元景帝不得不深思,此人是否真是驸马的合适人选?那些累世的勋贵子弟,或许才学不及,但根基深厚,关系网稳固,能让公主一生安稳无忧。
数日后,元景帝驾临坤宁宫,与皇后商议此事。帝后二人对坐,屏退了左右。
“皇后,婉清的婚事,你如何看?”元景帝轻啜一口清茶,缓缓开口,“日前赵相举荐了几家子弟,如安国公世子、镇远伯嫡孙,还有他赵家的一个侄孙,朕瞧着,门第都还相当。”
皇后娘娘捻动着手中的佛珠,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色:“陛下,臣妾也正为此事烦心。婉儿是咱们的嫡出公主,她的婚事,轻忽不得。赵相所提的几家,门第自是没的说,安国公世子英武,镇远伯嫡孙儒雅,都是好孩子。只是……”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帝,“臣妾瞧着婉儿那孩子,心思似乎不在此处。前些时日,她来请安,偶及婚嫁之事,言语间对那几位公子似乎……并不甚在意。”
元景帝放下茶盏,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只是,女儿家的心思,有时难免意气用事。萧景珩此子,确是人才难得,朕亦十分欣赏。然,其出身寒微,如今又位高权重,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婉儿若嫁与他,是福是祸,犹未可知。朕是怕她将来受苦。”
“陛下所虑极是。”皇后点头,“正因如此,更需问问婉儿自己的心意。若她果真无心于那些勋贵子弟,我们强指了婚,误了她终身,岂不更是罪过?不若……唤她来,细细问过再说?”
元景帝沉吟片刻,颔首道:“也罢。总需她自家情愿才好。便传她来吧。”
不多时,梁婉清身着素雅宫装,袅袅娜娜地步入坤宁宫。她神色平静,礼仪周全地向帝后请安,但微微抿紧的唇角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她早已从姨母惠妃处得知了风声,心知摊牌的时刻恐怕到了。
“婉儿,到朕身边来。”元景帝语气温和,指了指身旁的绣墩。
梁婉清依言坐下,垂首静待。
皇后拉起她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今日唤你来,是想说说你的终身大事。你年纪不小了,我与你父皇,总盼着你能觅得如意郎君,一生顺遂。日前,赵相举荐了几位青年才俊,家世、品貌都是上之选,我与你父皇看着也觉得不错。不知……你意下如何?”皇后将安国公世子等人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留意着女儿的神色。
梁婉清静静地听着,脸上无波无澜。待皇后说完,她抬起眼帘,目光清澈而坚定,看向元景帝和皇后,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父皇,母后。女儿多谢父皇母后为女儿终身费心。只是……女儿心中,已有人了。”
帝后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沉。元景帝沉声道:“哦?是何人?”
梁婉清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朗声道:“女儿心中所属,便是新晋的靖安侯,礼部右侍郎,萧景珩。”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女儿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个名字,元景帝的脸色还是微微一沉。皇后急忙道:“婉儿!不可胡言!萧景珩虽有功于国,然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你乃金枝玉叶,岂可……”
“母后!”梁婉清打断皇后的话,眼中已泛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女儿知道父皇母后顾虑什么。门第之见,世俗之规。可是,在女儿心中,良人并非只看门第高低。萧景珩他,虽非勋贵之后,然他心怀天下,正直不阿,有经世之才,更有一身傲骨!诗才惊世,是为文华;北疆立功,是为武略;临危受命,是为忠勇!此等男子,岂是那些只知倚仗祖荫、碌碌无为的纨绔子弟可比?”
她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朝着元景帝直直跪下:“父皇!女儿自幼蒙您教导,读圣贤书,明事理。女儿深知,驸马之选,关乎国体,亦关乎女儿一生幸福。女儿不愿嫁一个只知门第、毫无真才实学之人,虚度一生!萧景珩之才学品德,天下共睹!女儿敬他,重他,心仪于他!若不能嫁与此等真豪杰、大丈夫,女儿情愿长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婉儿!你……”皇后又惊又急,想要扶起她。
“放肆!”元景帝猛地一拍案几,龙颜含怒,“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如此任性妄为!那萧景珩再好,终究是臣子!你可知你此言,若传扬出去,皇室颜面何存?朝堂舆论如何?”
梁婉清抬起头,泪眼婆娑,却毫无惧色:“父皇息怒!女儿并非任性!女儿只是不愿辜负自己的心,也不愿辜负父皇母后的期望,嫁一个并非良人之人,使皇家蒙羞!女儿相信,以萧景珩之才,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国之栋梁,届时,谁又敢因门第之事,轻视于他?轻视于皇家?父皇若因门第之见,便否定一个真正的人才,岂非正是中了那些妒贤嫉能的小人之计?”
她句句恳切,字字泣血,将积压已久的心声尽数道出,更暗指赵崇明等人乃是“妒贤嫉能的小人”,可谓大胆之极。
坤宁宫内一片死寂。元景帝胸膛起伏,显然怒气未平,但看着女儿倔强而悲伤的脸庞,以及她那番合情入理、甚至隐隐触动他心事的言辞,一时竟不知如何斥责。皇后在一旁暗自垂泪,心疼女儿,又担忧后果。
良久,元景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语气疲惫而复杂:“你……你先起来。”
梁婉清却不肯起,只是叩首道:“女儿心意已决,非萧景珩不嫁!求父皇母后成全!若父皇母后执意不允,女儿……女儿唯有以此残生,明志而已!” 这已是近乎决绝的表态。
“你!”元景帝指着她,手指微微颤抖,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你……你先回宫去!此事……容朕再想想!在没有朕的旨意前,不得再胡言乱语!退下!”
“女儿……告退。”梁婉清知道今日已无法求得结果,能表明心迹已是不易。她再次叩首,起身,默默退出了坤宁宫,背影单薄而决绝。
看着她离去,元景帝颓然坐回椅中,揉着额角。皇后拭泪道:“陛下,这孩子……性子太烈了。这可如何是好?”
元景帝沉默良久,方缓缓道:“婉儿……长大了。她的话,虽冲动,却也不无道理。萧景珩……确是难得的人才。只是……唉,难啊!”
帝后二人相顾无言,心中俱是波澜起伏。梁婉清的决绝表态,将公主择婿这桩“家事”,彻底推向了风口浪尖,也与朝堂上围绕萧景珩的明争暗斗,更加紧密地纠缠在了一起。元景帝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是顺从“惯例”和“稳妥”,将女儿嫁给一个根基深厚的勋贵子弟?还是顶住压力,成全女儿的心意,同时也为自己选拔一位真正的栋梁之才?无论哪种选择,都必将引发朝局新的动荡。
而梁婉清回到毓秀宫,扑在榻上,无声地痛哭起来。她知道,自己今日的言行极为冒险,但她别无选择。她只能赌,赌父皇对她这个女儿的疼爱,赌父皇对萧景珩才华的珍惜,赌这僵局之中,尚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