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峰登高归来,萧景珩与梁婉清在香山别院又休整了一日。连日来踏遍山径、攀援峰顶,虽满是身心愉悦的畅然,却也难免累积了几分疲惫。这日他们索性不再规划远行,只愿在别院附近的林间溪畔闲散漫步,静静享受这山居岁月的最后一段闲适时光。明日天一亮,便要收拾行装,启程返回京师,重拾朝堂俗务与府邸生计了。
别院坐落在香山南麓的缓坡上,四周被层层林木环绕。午后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随风轻轻晃动。林间静极了,只闻偶尔掠过的山风卷起落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溪流潺潺,宛如天然的乐章。梁婉清披着一件月白色的薄披风,挽着萧景珩的手臂,缓步走在小径上,脚步轻缓,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这几日走了许多路,此刻这般闲散,倒觉得格外惬意。” 梁婉清侧头望着身边的萧景珩,眼底带着浅浅的笑意。她的鬓发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面容愈发温婉清丽。萧景珩低头看她,指尖轻轻拂过她披风上沾着的一片落叶,温声道:“是啊,平日里在京师,要么是朝堂议事,要么是应酬往来,难得有这般清净自在的日子。”
二人沿着小径缓缓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溪边。这条溪流正是别院日常用水的源头,源自香山深处的清泉,一路蜿蜒而下,穿林而过。溪水不算宽阔,却格外清澈,水底的鹅卵石与摇曳的水草清晰可见,偶尔有几尾小鱼摆着尾巴游过,倏忽间便消失在石缝之中。溪边横卧着一块巨大的光滑大石,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打磨,表面平整洁净,恰好能容两人并坐,正是往日他们偶尔歇脚的好去处。
萧景珩扶着梁婉清在石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她身侧。晚晴与疏影远远站在小径旁,打理着明日启程的行囊,偶尔抬眼望向二人,见他们相谈甚欢,便又安心地低下头去。展鹏与凌云则守在林间入口处,目光警惕地巡视着四周,既不打扰主子的闲情,又时刻保持着戒备。
二人并肩坐在石上,静静望着眼前的溪水。潺潺的溪水载着几片金黄的落叶,悠悠荡荡地向前流淌,仿佛要将这几日的美好时光一同带走。几日来游玩的情景,如画卷般在脑海中徐徐展开,历历在目 —— 初至香山时途经的长亭古道,道旁随风摇曳的芦花;碧云寺中那株灿若云霞的千年银杏,泉亭边清冽甘甜的泉水与松风阵阵;樱桃沟里峭壁对峙的奇险,深潭边绿意森森的静谧与野趣;香炉峰顶天风浩荡的壮阔,俯瞰万里江山时的豪情万丈…… 每一处景致,都伴随着彼时脱口而出的诗句,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愈发清晰。
梁婉清伸出手,轻轻拂过水面,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她俯身拾起岸边一片飘落的柳叶,叶片虽已有些泛黄,却依旧完整,边缘的纹路清晰可见。她将柳叶在手中轻轻捻动,指尖感受着叶片的柔韧,忽然轻声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几分羞涩与试探:“夫君,这几日你诗兴勃发,佳作连连,每一首都贴合景致、意境深远。妾身虽不才,耳濡目染之下,心中也积攒了些许感触。今日临别香山在即,偶得几句粗浅诗句,夫君莫要见笑才好。”
萧景珩闻言,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喜与好奇,连忙侧过身,专注地望着她,语气中满是鼓励:“哦?婉儿竟也有了诗兴?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快吟来听听,让为夫好好品鉴一番。” 他素来知晓梁婉清饱读诗书,却少见她主动吟诗,今日见她这般主动,心中自然格外期待。
梁婉清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垂螓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指尖依旧捻着那片柳叶,略一沉吟,便抬起头来,目光望向流淌的溪水,轻声吟道:
“轻舟已过万重山,一路莺啼送客还。”
诗句出口,语调轻快婉转,带着几分释然与雀跃,恰如这溪水流淌般自然。萧景珩心中一动,细细品味着这两句诗,只觉眼前仿佛浮现出归途之上轻舟疾行、沿途莺啼婉转的景致,既暗合了明日启程返回京师的行程,又透着对这段山行的不舍与对归途的期待。
梁婉清的声音并未停歇,带着几分笃定与深情,继续吟道:
“莫道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后两句一出,萧景珩眼中的惊喜更甚。这两句诗虽有化用之意,却被她用得恰到好处,既饱含了对萧景珩才华与声望的无限肯定,又藏着夫妻二人并肩前行、不离不弃的深情誓言。整首诗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清丽脱俗,情意真切,虽不及萧景珩之前诗作的沉雄厚重,却自有一番清新真挚之美,如春日清泉,沁人心脾。
“好!好一个‘莫道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萧景珩听罢,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赞赏,一把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熠熠光彩,“婉儿此诗,字句质朴却情真意切,既写尽了山行离别之绪,又道尽了夫妻相知之情,远比那些矫揉造作的文人笔墨更动人。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的语气真挚而热烈,握着她的手力道适中,掌心的温热透过指尖传递过来,让梁婉清的脸颊瞬间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蜜与羞涩。她轻轻低下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小声道:“夫君过奖了,妾身不过是随口吟来,难登大雅之堂。”
“此言差矣。” 萧景珩摇头轻笑,眼中的赞赏丝毫未减,“诗歌之道,贵在情真,而非辞藻华丽。婉儿这首诗,情真意切,字字皆是心声,便是最好的诗作。” 他兴致愈发高涨,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目光望向潺潺流淌的溪水,眼神渐渐变得深远,接口道:“婉儿既有此佳句,为夫也当奉和一首,算是为此行作结,亦是对我们未来的期许。”
梁婉清闻言,连忙抬起头,眼中满是期待地望着他。只见萧景珩深吸一口气,胸中似有万千感慨涌动,他望着溪水中漂浮的落叶,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缓缓开口吟道,声音低沉而雄浑,带着几分苍凉与豪迈: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这两句诗出自高适的《别董大》,意境顿时转为开阔苍凉,仿佛眼前浮现出黄沙漫天、白日昏沉、北风呼啸、大雁南飞、雪花纷飞的壮阔景象,恰如其分地描摹出归途可能遭遇的艰辛,也暗合了未来人生路上或许会遇到的风雨坎坷。
梁婉清屏住呼吸,静静聆听,心中已然泛起一丝动容。萧景珩的目光转向她,眼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与坚定,继续吟道,语气中添了几分慰藉与珍视: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特意借用了梁婉清诗中的这两句,却与前文的苍凉意境完美融合,瞬间让整首诗的情感变得饱满起来。既有对前路艰辛的坦然,更有对 “知己” 的无比珍视,以及对彼此前程的坚定信念 —— 纵使风雨兼程,只要有对方这位知己相伴,便无所畏惧。
吟罢这四句,萧景珩并未停歇,胸中的感慨如潮水般汹涌,他又复吟了一遍开篇两句,加深那份苍凉壮阔的意境: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随后,他话锋一转,吟出了《别董大》的另一首开篇,语气中带着几分对过往岁月的回望与自嘲: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
这两句诗道尽了宦海沉浮的不易,仿佛是萧景珩对自己多年来远离故土、奔波仕途的感慨。他虽身居高位,却也历经了无数风雨,如鸟儿般四处飘飖,偶尔也会生出几分自怜之意。
梁婉清的眼眶渐渐湿润了,她深深明白,这诗句中藏着萧景珩不为人知的艰辛与隐忍。不等她心绪平复,萧景珩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陡然变得豪迈洒脱,带着一种直面人生的坦荡:
“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末句的洒脱自嘲,瞬间冲淡了前文的苍凉与感慨,更显真情挚性。仿佛在说,大丈夫纵使历经贫贱坎坷,也未必是人生的缺憾;今日与知己相伴,纵使囊中羞涩无钱买酒,这份情谊也足以抵过世间一切繁华。
整首诗借古喻今,意境跌宕起伏,从苍凉壮阔到珍视知己,再到回望过往、洒脱自嘲,将夫妻二人的感情、对未来的期许,以及对人生的通透感悟,都深深寄托其中。
梁婉清细细品味着诗句中的深意,眼中泛起了感动的泪光,晶莹的泪珠在睫毛上轻轻晃动,险些滚落。她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回握住萧景珩的手,将脸颊轻轻依偎在他的肩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轻声道:“夫君,无论前路是黄云白雪的苍凉,还是风雨兼程的坎坷,妾身永远是你的知己,永远与你并肩同行,不离不弃。”
萧景珩心中一暖,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肩头,让她靠得更紧些。他低头望着怀中泪眼婆娑却眼神坚定的妻子,心中满是柔情与动容。这些年他在朝堂之上步步为营,历经无数明枪暗箭,心中早已筑起坚冰,唯有在梁婉清身边,才能卸下所有防备,展露最真实的自己。
“婉儿,有你这句话,纵使前路再多艰难,我也无所畏惧。” 萧景珩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回京之后,朝堂之事或许会愈发繁杂,但我定会护你周全,也定会守住我们这份情谊,不让世俗纷扰玷污了它。”
梁婉清轻轻点头,将脸埋得更深,感受着他胸膛的温热与沉稳的心跳,心中所有的不安与担忧都烟消云散。她知道,只要有萧景珩在,只要他们夫妻同心,便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夕阳渐渐西斜,将天空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橙红色。余晖洒在溪面上,波光粼粼,如碎金浮动。二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倒映在清澈的溪水中,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构成一幅温馨而动人的画面。
香山之行,始于碧云寺泉亭边的《山居秋暝》,终于这溪畔的唱和吟哦。短短六日的山水之乐,诗词唱和,不仅洗去了他们一身的疲惫与尘嚣,更让两颗心贴得愈发紧密。那些共同走过的山径、共同欣赏的景致、共同吟诵的诗句,都化作了最珍贵的回忆,沉淀在心底,成为彼此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力量。
明日便要启程返京,虽有对山居岁月的不舍,却更有对未来的期许。他们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或许是风雨兼程的归途,或许是波诡云谲的朝堂,但只要夫妻同心、知己相伴,便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坎坷与磨难,共赴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溪水依旧潺潺流淌,载着落叶,载着余晖,也载着二人的情意与期许,一路向前,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