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的经义讲堂内,窗明几净,唯有老教授苍老而平和的声音,以及纸笔摩擦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弥漫着一种近乎凝重的学术氛围。今日讲授的是《孟子·公孙丑下》,主讲者是书院中以学问渊博、待人宽和着称的秦松年老夫子。多数学子皆凝神聆听,偶有领悟处便低头疾书。
萧景珩坐于堂下中排,亦是全神贯注。他格外珍惜这等能系统学习经典的机会,听得极为认真,不时在稿纸上记下心得疑问。然而,在这片看似宁静的学术海洋下,潜流依旧涌动。他仍能感受到来自周遭某些方向若有若无的排斥与冷意,尤其是同斋舍的李卓,那不时瞥来的目光中,总带着几分审视与不服。
课至中途,秦老夫子讲到“孟子去齐”一章,阐释孟子“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时所秉持的原则与心境,随即引申至士人立身处世之“义”与“权”的把握。老夫子抚须道:“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然其去就之间,必合乎道义。此间分寸,极难拿捏,诸位可有何见解?”
此问本是启发思考,并非一定要人回答。堂下一片寂静,学子们多在沉思。
就在这时,李卓忽然举手,得到准许后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故作谦逊实则挑衅的神情,目光扫过萧景珩,扬声道:“夫子,学生于此确有不解。孟子去齐,乃因王道不行,其志不得施。然学生近日观某些现象,颇感困惑。譬如有人,昔日言行多有亏欠,于圣贤之道恐未窥门径,却能凭些许机巧之作骤得大名,乃至跻身我白鹿书院。此类人行止,似乎与孟子所言‘修养俟时’、‘反身而诚’之旨大相径庭。学生愚钝,敢问夫子,此等情形,是否可视为一种‘权变’?抑或只是欺世盗名?又当如何以孟子之义衡量之?”
此言一出,讲堂内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虽未直接点名,但几乎所有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或明或暗地投向了萧景珩。李卓这番话,分明是借经典之名,行指桑骂槐之实,将矛头直指萧景珩的过往与其“骤得”的才名!
许多学子脸上露出看好戏的神情,等着看萧景珩如何应对这极其刁钻、且嵌入经义讨论中的发难。若他应对失当,要么坐实“无德”之名,要么显得气急败坏,皆会大失颜面。
萧景珩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迎向那些目光,脸上却并无众人预想的慌乱或愤怒,反而异常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秦老夫子闻言,花白的眉头微微蹙起,他自然听出了李卓话中的机锋与恶意,正欲出言制止这种偏离学术讨论的人身攻击。
然而,不等老夫子开口,萧景珩已缓缓站起身,对着秦老夫子先行一礼,态度恭谨,声音清朗平和:“夫子,李卓同学此问,虽言辞犀利,然确也触及士人立身之根本。学生不才,愿试以浅见析之,若有谬误,还请夫子与诸位同学指正。”
他并未急于为自己辩白,而是先将问题拉回了学术探讨的层面,这份从容气度,让秦老夫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萧景珩目光转向李卓,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李同学以孟子去齐之‘义’为尺,量度今人行止,本无不可。然学生窃以为,孟子去齐,其核心并非纠结于个人过往之‘污点’,而在于审视其当下之‘志向’与‘行止’是否合乎王道。圣人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又云:‘不以一眚掩大德’。”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全场,继续道:“若有一人,昔日确曾迷失,然能幡然醒悟,戮力向学,其心甚诚,其行甚坚,纵其天资聪颖,进步神速,得遇机缘而显名,此岂非正是‘修养俟时’之另一种体现?岂能因他人过往之‘眚’,便全然否定其当下向善向学之‘德’与可能成就之‘功’?此非孟子衡量人物之本意。孟子所重者,在‘本心’之存养扩充,在‘仁义’之践行,而非固守于僵化之印象。”
说到此处,他语气转为深沉:“况且,孟子周游列国,所遇之君岂无过失?孟子并未因君王过往之失便全然否定其有行王道之可能,依旧谆谆劝谏,此方是圣人之胸襟。吾辈学子,读书明理,更当有此容人之量与察人之明,观其行而非揪其过往,察其志而非妒其才名。若因一己好恶或门户之见,便以经典为刃,行攻讦之实,恐非治学之道,亦有违圣人设教之本心。”
这一番回应,引经据典,逻辑清晰,既巧妙化解了针对他个人的攻击,又升华到了治学态度与士人胸襟的层面,格局宏大,立意高远。直接将李卓那点小心思衬得狭隘而浅薄。
堂内一片寂静。许多原本带着看热闹心态的学子,此刻也不由得面露沉思,微微颔首。萧景珩这番见解,确实鞭辟入里,令人无法反驳。
李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还想强辩几句,却发现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反驳萧景珩那番立足于经典大义之上的论述,只得悻悻然闭嘴,脸色难看至极。
此时,秦老夫子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萧景珩所言,甚合经义,颇得孟子之心要。”他先是肯定了萧景珩,随即目光转向李卓,语气虽缓,却带着告诫之意,“治学之道,首重诚心正意。切磋学问,当以明理为上,切不可夹缠个人意气,更不可使学术讨论沦为攻讦之工具。李卓,你之间题初衷,恐已偏离正轨,日后当谨记。”
这番训诫,让李卓顿时面红耳赤,低头讷讷道:“学生…学生知错。”
秦老夫子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学子,沉声道:“萧景珩方才所言‘不以一眚掩大德’、‘观其行而非揪其过往’,尔等当深记之。白鹿书院海纳百川,有教无类,看重的是学子向学之心与未来之潜力。往昔之事,可为镜鉴,却不可为枷锁。若有人始终抱持成见,排斥异己,非但不能精进学问,反而落了下乘,徒增笑耳。”
老夫子的话,如同定音之锤,彻底为这场风波画上了句号,也等于公开肯定了萧景珩的见解与为人,隐隐有为其正名、回护之意。
讲堂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些原本隐含轻视与排斥的目光,此刻大多化为了复杂、惊讶,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经过这一番交锋,萧景珩非但没有被刁难击倒,反而凭借其扎实的学养、从容的气度与宏大的格局,赢得了包括夫子在内的许多人内心的认可。
课后,萧景珩整理书卷,准备离去。秦老夫子缓步走过他案前,微微驻足,低声道:“景珩,今日应对,颇见功力。心性亦佳,很好。”说完,便飘然离去。
萧景珩躬身相送:“谢夫子教诲。”
他知道,经此一事,他在白鹿书院的处境,或将迎来真正的转机。而那无形的坚冰,已因一位明察秋毫的夫子的公正之言,以及自身展现出的不容小觑的力量,而裂开了第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