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河和周世宏各自回房休息后,许心独自在套房的客厅里,对着那件已然焕发新生的影青玉壶春瓶出神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一阵极其轻微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许心瞬间警醒。
这个时间……
他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门外站着的,正是面容沉静,眼神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周慕云。
许心没有犹豫,立刻打开了房门。
周慕云闪身而入,动作轻捷如猫,反手便将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他甚至没有多看客厅的布置,目光便直接落在许心脸上,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
“周先生?”许心压低声音,心中疑窦丛生,夤夜来访,必有极其紧要之事。
周慕云微微颔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低沉而清晰
“长话短说,我来是为了那件青花罐。明天的最终预展,上手环节,必定会有人议论x射线荧光光谱仪进行快速无损检测,重点会放在胎釉成分分析和微量元素比对,试图寻找与已知永乐官窑数据的差异。”
许心心中一紧,这是现代科技鉴定中常用且颇具说服力的一种手段。
父亲的手艺再高,能骗过人眼,能骗过机器吗?
这也是他此前心中一直没底的疑虑
周慕云似乎看穿了他的担忧,继续道:“建安兄早已料到这一点。他当年修复此罐,并非凭空造物,而是寻得了一件永乐时期民窑的残器为基础。”
“其胎土、釉料,本就是明代之物,只是在器型、画工上,凭借其超凡技艺,将其‘提升’到了官窑,甚至是顶尖官窑的水准。”
许心瞬间明了:“所以,基础的胎釉成分,经得起xRF的检测?”
“没错。”周慕云肯定道,“常规的xRF分析,主要针对主量元素和部分微量元素,只要胎釉原料时代正确,地域特征无明显冲突,这一关很容易通过。真正的破绽,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许心追问。
周慕云的目光锐利起来:“在于‘时间’留下的更深层印记。”
“建安兄采用的民窑残器,其烧成年代与那件破损的官窑原器可能存在细微的时间差,可能会有上百年。这种时间差,在常规xRF下无法体现,但在更精密的、专门用于断代的热释光测年技术面前,或许会露出马脚。”
许心屏住呼吸。
热释光测年,这是一种能够测量陶瓷器最后一次受热(即烧制)以来所经历时间的科学方法,精度很高,是断定陶瓷器绝对年代的有力手段之一。
“不过,”周慕云话锋一转,“热释光检测需要取样,属于有损检测,在拍卖预展这种场合几乎不可能进行。而且,建安兄对此也有所准备。”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他在修复过程中,引入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干扰因素’。他在拼接处的胎骨内层,嵌入了一种他特制的、含有微量特殊放射性元素的材料。这种元素极其微量,不会对器物外观、手感造成任何影响,常规检测也难以发现其异常。”
“但其存在,会轻微干扰热释光信号的累积和释放模型。”周慕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如果将来真有人不惜破坏器物进行热释光检测,得到的数据会出现非典型的波动,无法给出一个清晰准确的年代结果,反而会使其年代变得‘模糊不清’,引人猜疑,却难以断然认定为赝品。这是一种……以技术制造技术迷雾的手段。”
许心听得心潮起伏。
父亲不仅技艺通神,连应对现代科技检测的后手都布置得如此深远精妙!
这已不仅仅是修复,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跨越时空的技术博弈。
“我告诉你这些,”周慕云凝视着许心
“是要你心中有数。明天上手,无论别人用什么仪器检测,只要不是破坏性的热释光,你都不必过于担心。你的任务,是观察,是感受,是配合这件罐子‘真’下去的气场。记住,它的‘真’,在现阶段,是计划的一部分,也是保护你父亲的关键。”
许心点了点头:“我明白。”
周慕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缓:“建安兄的路,需要你在这明处为他铺平一段。”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身影迅速消失不见。
房门轻轻合拢,房间内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许心一个人
他缓缓走到窗前,窗外金陵城零星的灯火如同碎钻般铺陈到天际
父亲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来的狂喜尚未完全退潮,另一个冰冷的事实便如巨石般砸下——
他活着,是以一种许心从未想过,甚至深深抵触的方式。
“修复师……不应该造假。”
这句话,是父亲许建安当年手把手教他辨认瓷片、调和釉料时,反复强调、刻入他骨髓的信条。
瓷心斋的招牌,“救死扶伤,不造赝害人”,
这不仅仅是生意经,那是许家修复术的灵魂,是父亲曾以身作则教导他的、身为一个修复师最起码的尊严和底线!
可如今呢?
父亲自己,却在亲手制造着足以乱真的赝品!
那件永乐青花大罐,无论其初衷多么宏大,无论其背后隐藏着怎样惊天的计划,它本质上,就是一件赝品!
一件由他那位曾教导他“器有魂”、要敬畏历史的父亲,亲手打造的、旨在欺骗所有人的顶级赝品!
一股强烈的背叛感混合着信仰崩塌的眩晕,让许心几乎站立不稳。
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在瓷心斋里,对着那些残破的器物,一点点拼凑,一笔笔补画,力求还原其历史风貌,却绝不逾越“修复”的界限。
他拒绝过多少想要“以旧做旧”、甚至“无中生有”的客户?
他坚守着那份在很多人看来迂腐的准则,因为那是父亲留下的烙印,是他作为许建安儿子的骄傲。
可现在,这骄傲的基石,碎了。
父亲的行为,与他所信奉的一切背道而驰。
这不仅仅是欺骗市场,欺骗那些可能倾尽家财的藏家,这更是对“修复”这门古老技艺本身的玷污!
一种深沉的、源自职业本能的愤怒和失望在他胸中燃烧。
然而,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却死死地拽住了他,那是血脉亲情,是十几年刻骨铭心的思念,是对父亲孤身涉险、在黑暗中独行的担忧与恐惧。
父亲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他不是沉迷制假的偏执狂。
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孤独,也最不被理解的路。
他玷污了自己最珍视的清名,背负着抛妻弃子的骂名,甚至可能……时刻面临着生命危险。
那个在记忆中已经模糊、却依旧伟岸的身影,此刻在许心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却又充满了悲壮的色彩。
父亲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一场绝望的战斗。
他牺牲了个人声誉、家庭幸福,只为了一个在他看来“正确”的目标。
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
许心痛苦地闭上眼。
一边是他矢志坚守的职业操守和道德准则,另一边是父亲沉重的命运和未知的安危。
他若坚持原则,当场揭穿那罐子的真相,父亲的计划立刻崩盘,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庞大造假集团,会如何对待一个潜入内部的“叛徒”?
许心不敢想象。
可他若配合父亲,保持沉默,甚至帮着维持这个谎言,那他许心又成了什么?
成了造假者的同谋?
他如何面对瓷心斋的招牌和自己一直坚守的从业准则?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感觉自己站在一道深渊的边缘,无论望向哪一边,都是无尽的黑暗。
他缓缓走到桌前,拿起那件刚刚被他“救活”的影青玉壶春瓶。
指尖抚过温润的釉面,感受着数百年时光沉淀下的宁静。
修复它,让它的美重见天日,这带给他的是一种纯粹的、属于手艺人的满足和心安。
而父亲所做的……他制造的美,却注定要在一场精心策划的毁灭中,化为刺向行业心脏的利刃。
“爸……你到底让我该怎么办……”许心低声呢喃,声音沙哑而充满无力感。
他无法赞同父亲的做法,那违背了他立身的根本。
可他更无法坐视父亲因自己的“正直”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僵局,如同最坚韧的丝线,将他牢牢捆缚,动弹不得。
明天的上手,他该如何自处?该如何面对那件凝聚着父亲心血与矛盾的青花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