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通带着幸存的手下狼狈逃回袁州时,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他踉跄着冲进通泰商行,第一句话就是:“快!去听竹苑!告诉林大家……叶兄他……”
话没说完,就泣不成声。
听竹苑的侍女来报时,林湘玉正在给窗台上的兰草浇水。听到“叶先生为掩护孙掌柜,坠了断魂崖”几个字,她手中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漫过青砖,打湿了她的裙角。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心惊的颤抖。
侍女吓得跪在地上,重复了一遍孙通的话:“孙掌柜说,叶先生把马匪引到断魂崖,最后……最后跳崖了……”
林湘玉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想起三日前,他说“等我回来,讲葬花吟给你听”;想起他接过锦囊时,指尖的温度;想起他望着竹影时,那双藏着无数秘密的眼睛……
怎么会?那个算无遗策、身手不凡的叶飞羽,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备马。”她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去野云渡。”
野云渡的风,是带着刀子的。
林湘玉的马车驶入隘口时,车轮碾过地上的血痂,发出“咯吱”的闷响,像在啃噬骨头。她撩开车帘,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尸体——马匪的、护卫的,横七竖八地叠在官道上,断刀插在石缝里,箭簇沾着腐草,连空气都被血浸透,闻起来又腥又甜,腻得人发慌。
“林姑娘,前面就是断魂崖了。”侍卫统领勒住马缰,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忌惮。他跟着凤凰郡主走南闯北,见过尸山血海,却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数百具尸体围着一处断崖,像在举行一场诡异的献祭。
林湘玉没说话。她踩着车夫的背下车,月白色的襦裙扫过地上的血渍,立刻染上了暗红的印子,像雪地里绽开的梅。她的目光越过尸堆,直直落在崖边那片崩塌的土石上——那里的血色最深,碎石堆里还嵌着半片青衫布,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孙通跪在崖边,背影佝偻得像块被雨水泡透的木头。听到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看到林湘玉时,嘴唇哆嗦着,眼泪先滚了下来:“林大家……叶兄他……他就从这儿掉下去的……我拉不住他……我没拉住……”
他语无伦次地比划着,说叶飞羽如何用连弩射倒第一个马匪,如何用震天雷炸开一条血路,如何让他带着铜料先走——说到最后,他猛地用头撞向地面,额头撞在碎石上,立刻渗出血来:“是我没用!我就该跟他一起死!”
林湘玉抬手,制止了他的自虐。她走到崖边,脚下的石头松动,滚下去半块,坠入深渊后连回响都听不到。崖下的云雾像活物,翻涌着、咆哮着,时而漫上来,沾在她的睫毛上,凉得刺骨。
“下去找过了?”她问侍卫统领,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回林姑娘,派了三个擅长攀岩的兄弟,绑着绳索往下探了五十丈,”统领低着头,声音发涩,“雾太大,风太急,绳索都被吹得打结,再往下……怕出事。”
五十丈。还够不到底。
林湘玉点点头,没再追问。她转身,看向身后的侍卫:“取件粗麻布来。”
侍卫们愣住了。孙通也停了哭,茫然地看着她。
很快,一件粗糙的生麻孝衣被递过来,是用装粮食的麻袋改的,针脚歪歪扭扭,边缘还带着毛刺。林湘玉接过,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脱下了那件绣着兰草的外裳——那是她平日里见客的礼服,象征着凤凰郡主府的体面。
月白色的襦裙外,她将那件刺目的生麻孝衣,一层一层地裹上。生麻的纤维刮着皮肤,像细小的刀子在割,可她脸上没半点表情,只是系腰带时,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这无声的举动,比任何哀哭都更令人心惊。孙通张了张嘴,想说“林大家不必如此”,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孝衣一穿,就意味着什么——在她心里,叶飞羽早已不是普通的“叶先生”。
香案是临时搭的,用三块方正的石头支着一块木板。香是劣质的线香,烧起来有股焦味;烛是粗制的牛油烛,烛泪淌得乱七八糟。林湘玉亲自倒了三碗酒,是孙通拼死带回来的那坛“玉泉春”,清澈得像水,烈得像火——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她还带来了一叠纸钱,是用竹浆纸裁的。这种纸坚韧,烧起来慢,火苗舔着纸面时,会发出“滋滋”的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林湘玉一张张地投进火盆,看着那些被他赋予新生的纸,最终化为灰烬,被风卷着,打着旋儿坠入深渊。
“先生曾说,这纸能传千年,”她轻声说,像是在对火盆里的灰烬说话,“如今看来,再坚韧的东西,也敌不过一把火。”
孙通“咚”地跪倒,对着深渊重重叩首:“叶兄!是我孙通对不起你!你教我酿酒造纸,我却连你的尸首都找不到……我该死!我该死!”
他磕得太狠,额头很快见了血,混着眼泪淌下来,在地上晕开一小片红。
林湘玉没拦他。她拿起第一碗酒,走到崖边,手臂一扬。
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很快被风吹散,成了细小的水珠,像一场微型的雨,坠入云雾里。
“第一碗,敬先生慧眼识珠,”她的声音被风撕得有些碎,“以竹造纸,以谷酿酒,泽被袁州。”
第二碗酒,她洒得很慢:“第二碗,敬先生临危不乱,以一敌百,护通泰周全。”
说到“护通泰周全”时,她的目光扫过孙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护的,又何尝只是通泰?
第三碗酒,她端了很久。碗沿抵着下巴,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听竹苑的玉杯。她想起他讲“黛玉葬花”时,说“花谢了,有人葬;人没了,谁来记?”当时她还笑他“太过伤感”,如今才知,他说的都是真的。
一滴泪砸进酒碗里,漾开一圈涟漪。她仰头,将酒连同那滴泪一起泼出去,声音里终于带了哭腔:“第三碗……敬先生……故事没讲完……”
风忽然大了,卷着她的声音往崖下钻,像是要把这句话带给深渊里的人。
孙通哭得更凶了。侍卫们都低着头,没人敢看这场景——这个平日里清冷如冰的林大家,此刻像一株被狂风摧折的兰草,所有的坚韧都碎成了泪。
“林大家……”孙通哽咽着,“我们……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能找到叶兄……”
林湘玉没理他。她忽然退后两步,站到香案前,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她的眼神变了。那种哀恸还在,却多了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绝。她开口唱了起来,调子是《石头记》里的,是他教她的,可词,却被改得面目全非: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在空旷的崖顶回荡。侍卫们愣住了,孙通也忘了哭——这歌声太哀,太怨,像有无数根针,扎得人心里发疼。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她的脚步随着调子移动,像在跳舞,又像在踉跄。生麻孝衣在风中鼓荡,像一面褪色的幡。她的目光始终望着深渊,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云雾,看到那个青衫磊落的身影。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唱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侬今葬君君知否?他年葬侬知是谁?!”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尾音被风卷着,在崖壁间来回碰撞,发出嗡嗡的回响,像是群山都在应和这悲恸。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两不知”三个字出口,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抠着地上的碎石,指节白得像要折断。这一次,她没再忍,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像受伤的小兽,在空旷的崖顶回荡。
没人敢上前。
孙通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她对叶兄的情意,远比他想的要深。深到可以放下身段,穿上孝衣;深到可以不顾体面,当众哀歌;深到……把自己的生死,都和那个坠崖的人绑在了一起。
哭了很久,林湘玉才慢慢止住泪。她扶着香案站起来,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里,多了一种死寂的空。
“收拾一下,回城。”她哑声道。
侍卫们开始清理现场。孙通被两个护卫架着,还在抽噎。一个年轻的侍卫在搬动一块碎石时,忽然“咦”了一声。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扒开碎石堆,捡起一个东西——是半截铁管,扭曲变形,管口还沾着暗红的血。
“是叶先生的连弩!”孙通一眼就认出来了,挣扎着要扑过去,“还有!那里!有片衣角!”
崖边的石缝里,卡着一片青衫布,边缘被撕裂,染着黑紫色的血,是叶飞羽常穿的那件。
侍卫把连弩残骸和衣角递给林湘玉。她只是扫了一眼,没接。侍卫会意,小心地收进怀里。
就在她转身要走时,指尖忽然触到石缝里一个坚硬的东西。她顿了顿,伸手抠了出来。
是半枚玉佩,羊脂白的,上面雕着云纹,可惜断了一半,断裂处还沾着暗红的血。她认得这玉佩——听竹苑论道那天,他抬手时衣襟滑开,露过一角,她当时还问“是好玉”,他笑说“家传的,不值钱”。
原来,他说的“不值钱”,是骗她的。
她攥紧玉佩,冰凉的玉面硌得掌心生疼,断口处的棱角甚至划破了皮肤,渗出血来。可她没松手,就那么紧紧攥着,指节白得像要折断。
这一次,眼泪没再流。她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片云雾翻涌的深渊,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
生麻孝衣在风中鼓荡,像一面招展的旗,刺得人眼睛疼。
崖顶很快空了。只剩下未燃尽的香烛在风中摇晃,纸钱的灰烬粘在石头上,像一层薄薄的雪。那片染血的青衫衣角,不知被谁碰了一下,从石缝里飘落,打着旋儿,坠入了刚刚泼过酒的深渊,像一只折翼的蝶。
而此刻的浊水河畔,芦苇丛里,一个失忆的青年正蜷缩着。他浑身是伤,额头上的血痂粘住了头发,怀里揣着一个湿透的锦囊,里面的清心丹化了一半,还有半张纸,上面“绛珠还泪”四个字,正被河水慢慢晕开,变得模糊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觉得心口很空,像被人剜走了一块。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望着远处连绵的山,眼里满是茫然。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汽的腥气,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歌声,很轻,很哀,像是有人在唱:
“侬今葬君君知否?他年葬侬知是谁……”
他听不懂,却莫名地,眼角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