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郡主府那间温暖如春、却让她感到彻骨冰寒的暖阁中出来,林湘玉只觉得外面的天光格外刺眼。来时满腔的怒火与质问,此刻已被杨妙真那番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大义”砸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屈辱、冰凉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像个游魂般走在云阳城喧闹的街道上,周围贩夫走卒的吆喝、孩童的嬉闹、马车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杨妙真那些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社稷江山”、“上位体恤”、“政治联姻”、“三从四德”、“为臣为妇之道”……每一个词都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将她那点基于个人情感的委屈和痛苦,衬托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
无地自容,含羞而归。 这八个字,恰如其分地描述了她此刻的心境。她不仅没能讨到说法,反而被对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将她剥得体无完肤,仿佛她才是那个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甚至不守妇道的罪人。这种挫败感,远比在战场上输掉一阵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那处熟悉的、却似乎已沾染了别样气息的帅府附近的居所的。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耸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极致的愤怒与悲伤过后,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与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渐暗。林湘玉猛地抬起头,眼中那脆弱的水光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残酷现实淬炼过的、带着血丝的清醒与坚毅。她不能就此沉沦。她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帮她厘清这团乱麻,更需要有人告诉她,接下来,该如何走下去。
她首先去找了李菲燕。在这个充斥着权力算计的城池里,李菲燕是她的闺蜜 两人关系密切,她对李菲燕那是无条件信任那种、且同为女子、更能理解她处境的人。
李菲燕的住处布置得简洁而舒适,熏香袅袅。她看到林湘玉苍白而紧绷的脸色,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拉入内室,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
“我都听说了。”李菲燕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怜悯,“去找过主公了?”
林湘玉抿了一口参茶,那点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她将杨妙真的那番话,几乎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与愤懑:“菲燕姐,她……她怎能如此?将一切都说得那般理所当然,仿佛错的、不懂事的,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人!”
李菲燕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待林湘玉说完,她才幽幽一叹,语气中带着一种事后诸葛亮的懊悔:“湘玉,我的傻妹子。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主公她……她用的是阳谋。她说的那些,站在她的位置,站在天下人眼中,在如今生死存亡之秋,就是对的,是合乎规矩,是顾全大局。”
她顿了顿,凑近些,压低了声音,话语却如刀子般直刺核心:“说起来,倒是我疏忽了,反应慢了!叶帅是何等人物?那就是一块悬于九天的瑰宝,不知多少人盯着!他早过成婚年龄,身边没有女人照顾,现在那些有钱人那个不是三妻四妾的,让叶大哥长期独身一人成何体统?这些事情,我们早该想到,他身边不可能长久空虚。若我们能早一步醒悟,由我们出面,为他物色几个身家清白、易于掌控、甚至能与我们同心同德的女子,早早占据位置,把后院经营成铁板一块,何至于今日让主公用这等手段,塞进来这些身份高贵、心思难料、背后关系盘根错节的‘公主郡主’?这才是真正的被动,失了先手啊!”
李菲燕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湘玉心中部分迷雾。原来,还可以这样想?不是去抗拒,而是去主动“管理”?这种思路,带着浓厚的、属于这个时代后院政治的烙印,虽然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却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更“现实”的做法。
“可是……可是我与飞羽……”她还想挣扎一下他们之间那份特殊的情感。
“情分是情分,规矩是规矩。”李菲燕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男人,尤其是叶帅这样的男人,情分他要,规矩他也要。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和那些女人争风吃醋,那只会把他推得更远,也显得你小家子气,不识大体,正好坐实了主公的话。”她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你要反过来,展现出你的大度,你的温柔,你的贴心! 他纳了新人,你非但不闹,反而更加关心他,体谅他的‘难处’,甚至……在某些方面,表现得比那些新人更懂他,更让他感到舒适和依赖。你要让他对你心怀愧疚,让他觉得欠你的,永远都还不清!这份愧疚,有时候,比爱情更牢靠!”
林湘玉怔住了。李菲燕的话,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充斥着算计与妥协的窗户。这与她一直以来信奉的直来直往、依靠实力和情谊说话的原则相悖,但……在这残酷的现实中,这似乎又是一条可行的,甚至可能更有效的路径。
带着李菲燕这番“现实教育”的冲击,以及依旧未能完全平复的心绪,林湘玉又去见了雷淳风。这位叶飞羽体系中的核心谋士,观星望气,洞察天机,他的看法,或许能提供一个更超然、也更冷酷的视角。
雷淳风在其简朴而充满玄奥气息的静室中接待了她。香炉中青烟笔直,他盘坐于蒲团之上,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
“林司使心中郁结,可是为了主公赐女之事?”雷淳风睁开眼,目光清澈而深邃,直接点破了她的来意。
林湘玉在他面前,似乎无所遁形,她点了点头,将心中的委屈与不甘,以及方才李菲燕的那番话,都简单说了一遍。
雷淳风听完,脸上无悲无喜,只是平静地开口道:“林司使,此事,确是我与师弟昊铭,向主公建言,并一手促成。”
他坦然承认,没有丝毫回避,这让林湘玉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为何?”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两个字。
“为叶帅,亦为‘炎华’。”雷淳风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冷静,“叶帅命格非凡,乃潜龙腾渊之象,其精气神远非常人可比。然,龙性不羁,刚极易折。他终日殚精竭虑,心神耗损极大,体内阴阳之气已有失衡之兆。长此以往,非但于修行有碍,恐亦会影响其判断决策,此绝非社稷之福。引入坤柔之气,调和阴阳,使其心神安定,方能承载更重的国运,此其一。”
“其二,”他继续分析,目光如炬,“叶帅威望日隆,然根基在于军功与奇技,于朝堂宗法、士林清议方面,终究欠缺。接纳前朝公主与当今郡主,可有效安抚旧唐人心,联结当今宗室,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使叶帅地位更加稳固,名正言顺。此乃政治上的必要之举,非区区儿女私情可以衡量。”
“其三,”他看向林湘玉,眼神锐利了几分,“于你而言,林司使,此事亦是考验,亦是机遇。你若因私废公,因情失智,则说明你心性尚有欠缺,难当更大重任。但你若能在此时稳住心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反而借此机会,利用你手中兵权、你在江北的根基、你与叶帅共同奋斗的情谊这些便利条件,潜心壮大自身实力,积累不容忽视的政治资本……那么,未来无论风云如何变幻,你都将拥有立于不败之地的根基。届时,区区后院名分,又岂能真正束缚于你?”
雷淳风的话,如同冰冷的醍醐,浇灌在林湘玉心头。他没有安抚,没有同情,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分析和冷酷的形势判断。他将这“美人计”从单纯的情感冲突,提升到了关乎叶飞羽个人状态、势力稳固以及她林湘玉自身未来道路的战略高度。
李菲燕教她的是“内闱争宠”的柔术,而雷淳风指给她的,是“自身强大”的硬道理。两者结合,仿佛为她指明了一条在绝望中破局的道路。
看着林湘玉眼中变幻不定的神色,雷淳风最后淡淡补充了一句:“不争,既是争。不怒,方显威能。 望你好自为之。”
林湘玉离开了雷淳风的静室,走在清冷的月光下,她的心绪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冷静下来。李菲燕的“现实”与雷淳风的“冷酷”,如同两把不同的锤子,将她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脆弱的情感,彻底砸碎、重塑。
她想起杨妙真,那位曾经也意气风发、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师姐,为了所谓“大业”,不惜放下身段,甚至亲自为自己心仪(或者说需要笼络)的男人挑选别的女人。连她都能为了权力做出如此巨大的改变和妥协,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一直沉溺于小儿女的情态之中?
退一步,果然海阔天空。 这一步退的,不是原则,不是尊严,而是那些无用的、只会暴露弱点的情緖。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对镜自照。镜中的女子,眉眼间依旧带着江北风霜刻下的坚毅,只是那双眸子,不再有迷茫和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隐而不发的锐芒。
她开始冷静地规划自己的“反击”。这反击,不再是哭闹质问,不再是争风吃醋,而是更加有力,更加致命。
她铺开江北地图,目光落在几个关键的、尚未完全控制的战略要地上。她要扩大根据地,吸纳更多流民,训练更精锐的部队。她要让“林帅”的威名,不仅响彻江北,更要让江南云阳的每一个人,包括叶飞羽和杨妙真,都清晰地听到!
她开始回想叶飞羽偶尔提及的、关于未来军队建设和政权架构的零散想法。那些曾被她视为奇谈怪论的东西,此刻却成了她可以借鉴、甚至超越的宝贵财富。她要建立一套更有效率、更忠于她个人的军事和行政体系。
她甚至开始思考,如何与那几位新入府的“妹妹”们“和睦相处”。不是卑躬屈膝,而是以一种超然的、甚至是“指导者”的姿态。她要让叶飞羽看到,她林湘玉,不仅有征战沙场之能,亦有包容后院之量,更有他所欣赏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眼界和气度。
这一夜,云阳城依旧沉浸在叶帅纳美的旖旎传闻中,无人知晓,一场无声却将撼动未来格局的风暴,已在那个看似含羞退败的女子心中,悄然酝酿。林湘玉擦干了所有无用的泪水,将所有的痛苦与屈辱,都化为了淬炼意志、磨砺刀锋的火焰。她的反击,从她冷静下来的这一刻,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