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铜印,沉甸甸地压在刘备掌心。
汗水从手心渗出,让那坚硬的金属触感变得滑腻,仿佛随时都会脱手落地。
他刚刚成为这座州城的主人。
可他的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气。
窗外,是下邳城劫后余生的微弱喧嚣。
但刘备的耳朵里,却仿佛只能听见城外那片营地里,数万大军整齐划一的呼吸声。
那座军营,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徐州的咽喉之地。
它随时可以张开嘴,将这座刚刚易主的孤城,连同他刘备,一口吞下。
* * *
府衙密室。
烛火摇曳,将三道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大哥!”
张飞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碗当啷作响。
他满脸涨红,豹眼圆睁,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头被激怒的猛虎。
“你现在是徐州牧了!是这儿的主人!”
“那姓李的赖在城外不走,安的什么心,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
“他分明就是想图谋不轨!”
张飞猛地站起身,腰间环首刀铿然出鞘半寸。
“大哥你下令!俺现在就带兵去他营前骂阵,把他轰回河北老家去!”
“三弟,坐下!”
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
关羽端坐如松,丹凤眼微眯,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美髯。
他看了一眼暴躁的张飞,缓缓摇头。
“不可鲁莽。”
“李峥麾下的赤曦军,战力如何,你我亲眼所见。曹操数十万大军,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等兵力,尚不足其一成。”
关羽的目光转向刘备,声音变得凝重。
“更何况,他于徐州有解围之恩。我等若此时与他动武,便是忘恩负义,必为天下人所不齿。”
“那怎么办?!”
张飞急得直挠头。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咱们还得笑脸相迎?”
“打,打不过。赶,没道理赶。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密室之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张飞的怒吼,关羽的冷静,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刘备的心上。
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总是充满了仁德与悲悯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断。
他看着两位兄弟,一字一句地说道。
“二弟所言极是。”
“李峥,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刘备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地图前。
他的手指,点在城外那片代表着赤曦军大营的标记上,仿佛那不是一个标记,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如今之计,唯有八个字。”
“尊之,敬之,礼之,送之。”
张飞愣住了,没听懂。
关羽的丹凤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
刘备转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传我将令!”
“开府库,取出黄金五千两,白银三万两!”
“命糜竺,从其家产中,调拨粮草十万石,上等布匹三万匹!”
“再选上等战马三百匹,牛羊三千头!”
他每说出一项,张飞的眼睛就瞪大一分。
这几乎是掏空了整个徐州刚刚恢复的一点元气!
“大哥!你这是……”
“这是谢礼!”
刘备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是谢李将军解围徐州的大恩!礼越重,越能显出我等的诚意!”
“也越能让他明白,我刘备,知恩图报,并非贪婪之辈。这徐州,是我代陶公所领,而非从他手中抢夺。”
他看着两位兄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我们要把姿态,放到最低。低到让他找不到任何发难的借口。”
“然后,再恭恭敬敬地,请他班师回朝。”
“这叫,先礼后兵。”
关羽抚髯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大哥深谋远虑。”
张飞虽然还是觉得憋屈,但也明白,这恐怕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好!”刘备猛地一拍手,做出决断,“此事,就这么定了!”
他的目光,投向了门外。
“来人,去请糜芳先生前来见我。”
糜芳,徐州大商糜竺的亲弟弟。
由他出面,代表着整个徐州商界,乃至整个徐州世家的态度。
这份礼,才算送得名正言顺。
* * *
第二日,清晨。
下邳城门大开。
上百辆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车,在数百名兵士的护送下,排成一条长龙,缓缓驶出城门。
车轮滚滚,在泥地上压出深深的辙痕。
车上,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粮袋,是一箱箱闪着金银光芒的钱币,是成匹的丝绸布帛。
整个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城门口,刘备亲自为使者糜芳送行。
他紧紧握着糜芳的手,脸上带着恳切的微笑,反复叮嘱。
“子方,此行,关乎徐州安危。”
“见到李将军,言辞务必恭敬,姿态务必谦卑,不可有丝毫怠慢,更不可有半点骄矜之气。”
“你要让他明白,我刘备,对他只有感激,绝无二心。”
“备,明白了。”
糜芳郑重地点了点头,额角渗出一丝细密的汗珠。
他知道自己此行的分量。
这上百车的礼物,与其说是谢礼,不如说是……贡品。
是弱者,向强者献上的,祈求和平的贡品。
刘备目送着车队缓缓远去,直到那扬起的烟尘,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他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地,凝固。
身后的关羽,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
“大哥,尽人事,听天命吧。”
刘备没有回头。
他只是望着北方那片沉默的营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更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忧虑。
* * *
赤曦军大营。
辕门之外,一片肃杀。
手持长枪的哨兵,如一尊尊雕塑,纹丝不动。他们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视着前方。
营地之内,听不到半点喧哗,只有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和将士们操练时整齐划一的呼喝声。
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纪律与强大,让糜芳和他带来的数百名徐州兵,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糜芳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自己不是来送礼的。
而是来投降的。
“徐州使者糜芳,奉我家主公刘备之命,特来拜见李将军!”
糜芳对着辕门,深深一揖,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等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委员长有令,请使者一人入内。”
糜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上百车礼物,又看了看那些面露不安的护卫。
他咬了咬牙,整理了一下衣冠,独自一人,迈步走进了那座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军营。
中军大帐之内。
李峥正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案后,手中拿着一卷竹简,看得出神。
他没有穿甲,只是一身寻常的黑色劲装,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文士。
可糜芳一踏进大帐,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那不是杀气。
而是一种源于绝对自信的,平静的威压。
“徐州糜芳,拜见李将军。”
糜芳不敢抬头,再次长揖及地。
“我家主公刘备,为感念将军解围之恩,特备薄礼一份,以犒劳三军。礼单在此,请将军过目。”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帛书,双手奉上。
亲兵接过,呈到李峥面前。
李峥没有看那份礼单。
他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竹简。
他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糜芳身上,淡淡地问了一句。
“刘玄德,让你来的?”
“是……是的。”
“他还说什么了?”
糜芳心头一颤,连忙将刘备交代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我家主公说,将军大军远来疲敝,如今徐州之围已解,不敢再劳烦将军虎威。特恭请将军……荣归冀州,徐州百姓,必将世代感念将军恩德。”
他说完,便深深地低下头,等待着对方的裁决。
大帐之内,一片死寂。
糜芳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许久。
一声轻笑,打破了沉默。
李峥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竹简。
他看着帐外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看着地上那份价值连城的礼单,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刘玄德,倒是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