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铁山粗豪的咆哮,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在灯火通明的帅帐之内,激起了千层巨浪。
“委员长,这有何可议?”
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身前的案几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杀进许都,废了那伪帝!”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瞬间点燃了帐内一半人的情绪。
“说得对!”
另一名同样出身草莽的军长猛地站起,他脸上有一道从眼角延伸到下巴的狰狞刀疤,此刻因为激动而剧烈抽动。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那姓刘的小子留着,就是个祸害!天下那些前朝的旧臣,地方的士族,心里就总有个念想!咱们今天不把他废了,明天他们就敢打着他的旗号来反咱们!”
“没错!什么狗屁天子!他要是真有本事,还能让曹阿瞒捏在手里当猴耍?”
“咱们弟兄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啥?不就是为了砸碎这个旧世界,让穷苦人能有口饱饭吃吗?不把这最大的地主头子拉下马,算什么砸碎旧世界!”
一时间,群情激奋。
帐内超过半数的将领,都纷纷出言附和。
他们大多是泥腿子出身,跟着李峥从尸山血海里一路拼杀出来,对所谓的皇权贵胄,骨子里就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仇恨与鄙夷。
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皇帝,就是天下最大的地主头子。
既然要革命,要均田地,那就要把这个最大的地主头子,连同他那张碍事的龙椅,一起砸个稀巴烂!
这,才是最彻底的革命!
帅帐之内,杀气腾腾,仿佛下一刻就要整军出发,将那座古老的都城踏平。
然而,就在这股狂热的气氛达到顶峰之时,一个沉稳却不容置疑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不可。”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原袁绍麾下的首席谋主,如今在赤曦军政务院中身居高位的沮授,缓缓从席间站起。
他脸色凝重,目光扫过那些杀气腾腾的武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诸位将军,万万不可行此莽夫之举!”
“莽夫?”
周铁山牛眼一瞪,当即就要发作。
沮授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对着帅帐主位上的李峥,深深一揖。
“委员长,若我军强攻许都,行废立之事,甚至弑杀天子,那我等与当年祸乱京师的董卓、李傕、郭汜,又有何异?”
此言一出,帐内狂热的气氛,为之一滞。
董卓。
这个名字,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届时,天下士人,必将视我等为国贼!天下诸侯,便有了最名正言顺的理由,群起而攻之!我军固然兵锋无敌,但若陷入天下围攻之绝境,纵有三头六臂,亦难支撑!”
沮授的话,字字诛心。
他没有谈论那些虚无缥缈的仁义道德,而是直指最核心的政治利害。
他顿了顿,见众人都在思索,便趁热打铁,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故而,授以为,我军不但不能废帝,反而要高举‘尊奉天子’之大旗!”
“什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连张辽、高顺这等素来沉稳的将领,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沮授却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惊愕,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军应兵临城下,而后昭告天下,言称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挟天子以令诸侯,祸国殃民。我赤曦军此来,乃是为国除贼,行‘清君侧’之义举,解救天子于国贼之手!”
“如此,则大义在我!我军便可名正言顺,兵不血刃,而定中原!”
“放屁!”
周铁山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清君侧?尊奉天子?沮授,你他娘的莫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你还当自己是袁绍帐下的谋士吗?还抱着你那套士族门阀的旧思想!”
他指着沮授的鼻子,唾沫横飞。
“什么天下士人?他们何曾为咱们这些泥腿子说过一句话?什么天下归心?老子只知道,谁给老子饭吃,老子就跟谁干!那些士人,只会跟在咱们屁股后面,吃咱们打下来的粮食!”
“说得好!”
“就是!跟他们废什么话!打就是了!”
周铁山的话,再次点燃了武将们的怒火。
帅帐之内,泾渭分明。
一边,是以周铁山为首,代表着革命激进主义的草根将领。
另一边,则是以沮授为首,代表着传统政治谋略的文官士人。
“匹夫之勇,何以谋天下!”
沮授也被骂出了真火,他脸色铁青,对着周铁山,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周将军,你只知战场厮杀,可你懂得如何治理天下吗?你可知这天下,终究是读书人的天下!失了士人之心,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纵使能得一时之胜,也终将败亡!”
“我呸!”
周铁山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老子不懂什么大道理!老子只知道,枪杆子里出政权!委员长带着咱们打下来的天下,凭什么要让给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酸儒!”
“你……”
沮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铁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看帐内就要从争论,演变成全武行。
“咳。”
一声轻咳,从主位上传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命令。
帐内所有的争吵,所有的怒骂,所有的杀气,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生。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年轻人。
李峥。
他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看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眸子,古井无波,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直到此刻,他才缓缓抬起眼皮。
他的目光,没有在争得面红耳赤的周铁山和沮授身上停留,而是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看到了周铁山等人的激进与决绝。
他看到了沮授等人的审慎与老练。
他也看到了张辽、赵云等高级将领脸上,那夹杂在两者之间的,困惑与犹豫。
这是一场路线之争。
一场决定赤曦军未来国策的,根本性的路线之争。
革命的激进主义,与传统的政治谋略,在此刻,发生了最激烈的碰撞。
是彻底砸碎旧世界的一切,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
还是在旧有的框架之内,进行改良,用更稳妥的方式,逐步接管这个天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委员长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将决定这个庞大势力的未来走向。
李峥的手指,在身前的桌案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
“笃。”
“笃。”
“笃。”
那沉闷的敲击声,像一柄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
敲击声,停了。
李峥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走向争论的任何一方。
他走到了帅帐正中,那巨大的沙盘之前。
他低头,看着那座小小的,被无数兵棋与旗帜包围的许都城模型。
然后,他抬起头。
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你们,都错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力量。
帐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铁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沮授的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李峥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废帝,是取死之道。”
“尊奉,是自缚手脚。”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们,有第三条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