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黎明”的烈焰灼烧了整整四十八小时。
当轨道打击平台最终停止倾泻毁灭,当最后一缕中子辐射的余波在监测仪器的哀鸣中缓缓消散,新蔚蓝星那片曾经被称为“生态保护区”的广袤区域,已彻底改变了模样。
从高空俯瞰,巨大的、焦黑的疤痕如同恶性的皮肤病,侵蚀着大陆的肌体。
曾经郁郁葱葱、充满奇异生机的丛林,化为了冒着缕缕青烟的死寂废墟。
河流被坍塌的岩土阻塞或改道,呈现出浑浊的、不自然的颜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灰烬、臭氧和某种蛋白质彻底分解后的甜腻腥气,那是死亡被高温烘焙后留下的味道。
pdc宣布,“焦土黎明”行动取得了“圆满成功”。
所有预定打击目标均被彻底摧毁,棘爪族的有组织抵抗已被“基本瓦解”。
新闻画面中,播放着“收割者”军团重新开进死寂区域的影像,冰冷的金属脚掌踏过仍在冒烟的焦土,再也遭遇不到任何像样的攻击。
官方口径一致,充满了“解除威胁”、“恢复秩序”的胜利基调。
启明城举行了小规模的胜利庆典。
主要街道上悬挂着象征新蔚蓝的蓝绿色旗帜,官方媒体滚动播放着前线传回的、经过精心剪辑的“清扫”画面,配以激昂的进行曲。
许多市民走上街头,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仿佛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被移开。
然而,在这片喧嚣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在行星议会,虽然主战派气势如虹,但一些议员,尤其是来自非边境星区、代表学术和环保力量的议员,保持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他们没有公开反对,但拒绝出席庆祝活动,并在非公开场合表达着深切的忧虑。
“我们赢得了一场战役,但输掉了什么?”一位资深生态学家在私人会议上痛心疾首,“那片土地需要多少个千年才能恢复生机?我们释放的辐射和地质变动,会对全球生态系统产生怎样的长期影响?我们为了消灭敌人,是否也摧毁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星球的一部分?”
在pdc内部,胜利的喜悦也并未持续太久。
索菲亚将军面对着最新的评估报告,眉头紧锁。
报告显示,虽然大规模、有建制的抵抗消失了,但在广袤的、未被直接打击的“保护区”边缘和复杂的地下网络中,依然检测到零星的、小股的生物信号活动。
它们如同被斩断身体后依然在蠕动的环节动物,失去了大脑,却依然保有局部的、基于本能的反应和威胁。
更让她不安的是“前沿市”地下事件的后续。
那支代号“断脊者”的棘爪族小队,在最后一刻被“收割者”拦截并全歼于距离城市主能源管道仅百米之遥的地下。
他们在毁灭降临前的疯狂掘进,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军方高层的心里。
这说明,即便在种族存亡的最后关头,棘爪族的反击意志也未曾瓦解,并且目标明确地指向了人类文明的脆弱节点。
“我们真的……‘彻底’清除了威胁吗?”索菲亚在内部简报会上提出了这个疑问,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
焦黑的土地上,生命以最顽强也最扭曲的形式存在着。
在一些巨大的弹坑边缘,被高强度辐射洗礼过的土壤中,竟然开始生长出一些颜色诡异、形态怪诞的蕨类植物和真菌。
它们生长速度极快,散发着微弱的荧光,仿佛在汲取着死亡本身作为养分。
一支“收割者”巡逻小队,在清扫一个半坍塌的地下洞穴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攻击。
攻击并非来自棘爪族战士,而是来自洞穴本身——墙壁上覆盖的、原本被认为无害的发光苔藓突然爆发出强烈的生物静电,干扰了机器人的传感器;空气中弥漫的孢子被证明具有高度的腐蚀性,能缓慢侵蚀金属外壳;甚至一些看似普通的岩石,在受到震动后会突然裂开,释放出内部储藏的、具有神经毒性的气体。
这不再是智慧生命的战术,更像是这片被激怒的土地本身,在用自己的方式排斥和攻击着外来者。
幸存的机器人传回的数据显示,这些生物陷阱的复杂性和协同性,远超战前对本土生物的认知。
仿佛“焦土黎明”不仅杀死了棘爪族,也打破了某种生态平衡,释放出了更古老、更危险的原始力量。
与此同时,在那些未被直接打击、但生态环境已遭受严重破坏的区域,残存的棘爪族个体,无论是侥幸躲入深层避难所的,还是在毁灭边缘流浪的幸存者,都发生了可怕的变化。
辐射病、基因突变、以及失去社会结构后的精神崩溃,让它们变得更具攻击性,也更加不可预测。
它们不再有组织的战略,只剩下纯粹生存驱动的、野兽般的疯狂。
它们袭击落单的机器人,啃食任何能找到的有机物(包括同伴的尸体),成为了游荡在废土之上的、真正的“幽灵”。
对于pdc而言,这些零散的、非理性的袭击,处理起来甚至比面对有组织的军队更加麻烦。
它们没有规律,没有逻辑,如同附骨之疽,消耗着清扫部队的资源和精力。
胜利的账单,开始陆续送达。
首先是在经济层面。
长达数年的高强度战争,加上“焦土黎明”行动天文数字般的耗费,几乎掏空了新蔚蓝政府多年的财政储备。
用于社会福利、科学研究、基础建设的预算被大幅削减,引发了民众的不满。
虽然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但经济并未立刻复苏,反而因为巨大的战争债务和资源消耗,陷入了停滞和轻微衰退。
其次是在社会层面。
战争期间被暂时压制和引导的社会矛盾,开始重新浮现。
“效率派”与“共存派”的裂痕并未因胜利而弥合,反而因为战争的残酷结果而加深。
一部分人认为当初就应该更早、更果断地使用“焦土”手段;另一部分人则将对棘爪族的同情,转化为了对政府滥用武力和破坏环境的强烈谴责。
街头开始出现反战的静默示威,参与者大多戴着象征被毁灭丛林的黑色袖章。
最后,也是最为隐秘的,是心理层面的代价。
参与过“幽灵之镰”和后续清扫行动的士兵(包括那些远程操控机器人的技术人员),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
他们并非直接面对血肉横飞的战场,但长时间通过冰冷的屏幕观看毁灭与死亡,处理那些由AI识别、标注、然后清除的“目标”,一种深层次的麻木、空虚甚至道德剥离感,在无声地蔓延。军队内部的心理咨询需求激增,一种被称为“硅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新病症,开始被心理学家们谨慎地提及。
数月后,新蔚蓝政府宣布启动“新根计划”,旨在对已被“净化”的区域进行环境修复和有限度的资源开发。
官方宣传中,这是“治愈星球伤痕,开启崭新篇章”的宏伟工程。
第一批生态工程师和矿业勘探队,在“收割者”军团的严密护卫下,开进了那片死寂的土地。
他们试图种植耐辐射的基因改造植物,建立封闭式的空气与水净化站,勘探那些在毁灭中暴露出来的稀有矿脉。
然而,工作进行得极其艰难。
土壤和水体的污染程度远超预期,辐射水平下降缓慢,那些在焦土上变异生长的怪异植物和真菌,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和排他性,不断破坏着人类建立的设施。
勘探队时常报告设备被不明生物损坏,或是接收到来源不明的、充满干扰的生物信号。
仿佛这片土地拒绝被“治愈”,拒绝被“利用”。
那场旨在根除威胁的烈火,并未带来纯净的空白,反而催生出了更加诡异、更加难以理解的新的威胁。
棘爪族作为有组织的文明实体或许已经消亡,但它们留下的仇恨,以及被人类暴行所扭曲的自然本身,化成了一根根无形的、更加坚韧的“刺”,深深扎入了新蔚蓝星的土地深处,也扎入了胜利者看似坚固、实则已然出现裂隙的文明基座之中。
李振邦上将在一次内部会议上,看着“新根计划”举步维艰的报告,喃喃自语:“我们砍倒了荆棘,却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遍布毒菇和流沙的土地上……这场胜利,真的属于我们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窗外,启明城的灯火依旧辉煌,但在那光芒无法照耀的、遥远的焦土之上,新的阴影正在死亡与变异的温床上,悄然滋生。胜利的凯歌,似乎从一开始,就掺杂了无法驱散的不谐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