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空了。
最后几滴澄澈的茶汤落入杯中,带着余温,也带走了最后一点声响的来源。客厅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以及窗外愈发稀疏、最终归于沉寂的滴水声。
那场关于过去艰难岁月的短暂交底,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动了两人之间那层厚重的、由误解、戒备和不同世界筑成的帷幕。风过后,帷幕并未完全掀开,却也不再严丝合缝,隐约透出了后方模糊的轮廓,以及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气息。
傅雨霏靠在扶手椅里,身体是放松的,精神却仍沉浸在方才自己竟然会说出那些往事的微妙震惊中。她从不与人言说这些,尤其是那些濒临崩溃的脆弱时刻。那被视为软弱,是商业战场上的大忌。可不知为何,在这个弥漫着清冽茶香、灯光昏黄柔软的静谧空间里,在那个仅仅只是平静倾听、眼神里没有评判也没有怜悯的男人面前,那些话语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
她甚至没有感到后悔。只是一种奇异的,仿佛卸下了一点无形重负的轻松感。
叶尘也没有动。他坐在那里,目光落在空了的茶壶上,似乎在感受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灵魂的过往尘埃。他没有试图去总结,去安慰,或者去追问更多。他只是将那份倾听的姿态,维持到了最后,如同一座沉默的山,接纳了风的倾诉,然后归于自身的宁静。
过了不知多久,傅雨霏轻轻动了一下,将手中那只已经凉透的紫砂杯,放回了茶几上。杯底与玻璃桌面接触,发出“叩”的一声轻响,在这极致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叶尘抬起眼,看向她。
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那种刀锋般的锐利和疏离,也没有了刚才回忆往事时一闪而过的脆弱。那是一种趋于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疲惫的柔和。灯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她看起来……真实了许多。
“茶很好。”她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一些,带着一种放松后的慵懒。
“雨后山泉,配此茶正好。”叶尘平静地回应,目光扫过她放下的空杯,“可惜,泉水已尽。”
一句关于茶叶的、再平常不过的对话,却因为发生在刚才那番深入的交谈之后,而显得意味深长。他们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全新的、微妙的默契——不再仅仅是契约关系下的冷漠共处,也不仅仅是基于好奇的试探,而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触碰到了彼此内核某处真实之后,产生的一种……近乎于理解的缓和。
傅雨霏没有再说话,她微微合上眼,似乎在假寐,又似乎只是在享受这份难得的、内心没有纷争的宁静。落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浅浅的扇形阴影。
叶尘也没有打扰她。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幽谷的植物,无声无息,却充满了存在感。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她放松的眉眼,掠过她随意搭在扶手上的、不再紧绷的手指,然后重新落回虚空中的某一点。
空气中,清雅的茶香与药膳粥残留的温润谷物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这种味道,不同于她办公室里昂贵的香薰,也不同于商务宴请中精致的餐点,它更质朴,更贴近生活本身,带着一种……“家”的、人间烟火的温度。
许久,傅雨霏缓缓睁开眼,发现叶尘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那里,仿佛时光在他身上停滞了。她的目光与他对上,这一次,没有立刻移开,也没有升起惯常的审视与衡量。只是很平静地看着,看着这个与她签下荒唐契约,拥有神秘过往和惊人能力,此刻却安静地陪她坐在这片昏黄光晕里的男人。
“不早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一些清冷,但那份柔和的内核似乎并未完全消失。
“嗯。”叶尘应了一声,站起身,开始默默收拾茶几上的茶具。
傅雨霏也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他动作熟练地将茶壶、茶杯一一归位,将那盏紫砂茶叶罐重新放回多宝阁的角落。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固有的节奏感,与这个快节奏的都市夜晚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抚平了人心底的焦躁。
当他收拾完毕,转身准备回客房时,傅雨霏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茶,还有……粥。”
叶尘的脚步顿了顿,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深邃依旧,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
“早些休息。”他留下这四个字,便转身走进了客房,轻轻带上了门。
傅雨霏独自站在客厅里,听着客房的门合上的轻响,感受着周遭重新归于寂静。空气中,茶香已然很淡,却仿佛固执地萦绕在鼻尖,不肯散去。
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雨后的城市,灯火格外璀璨清晰,像被打磨过的宝石。玻璃上倒映出她自己的身影,以及身后那片温暖而空旷的客厅。
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的感觉在她心中弥漫开来。不是心动,不是依赖,更像是在一片荒芜的冰原上,偶然发现了一处冒着热气的温泉。你知道它无法改变整个冰原的酷寒,但那片刻的温暖,却真实地慰藉了被冻僵的四肢百骸。
这一杯清茶,这一次平静的交谈,像一条无声的溪流,悄然漫过了两人之间干涸的河床。虽然距离奔流成江海还遥不可及,但至少,那龟裂的土地,第一次感受到了湿润的滋养。
关系,就在这淡淡的、近乎无言的交流中,被拉近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