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鹿通常成群活动,张昊巡睃林间,却没有发现它的同类。
小东西一步一停注视着他,探头想去溪边喝水。
张昊身上汗腻难受,去溪水里擦洗一下,直起腰发现小东西不见了。
他拾起褂子回返,扭头看时,小东西又在原地喝水。
他靠近,小东西就向林间退缩,他停步,小东西也停步。
撩水过去,小东西又躲,蹦跳往返,好像很兴奋。
非把你烤吃了不可,他逗了小东西一会儿,爬树摘了嫩枝,坐在树杈上撩拨勾引。
傻东西竟然凑近嗅嗅,张嘴吃嫩芽,看来它喜欢这个。
折了一把嫩枝去溪石上坐下,小东西跟上来,接着拽他手里嫩芽吃。
张昊摸摸小东西湿润的鼻头,手心被舔得痒痒,水灵灵的大眼里,映着他的影子。
歪头看看它肚腹,是个白雪公主。
可能是因为毛色,小东西被同类驱逐了,没学到族群的生存经验,才会这般傻。
胖虎顺着小溪寻过来,见少爷坐在溪石上逗一头白鹿,痴呆半晌,小声呼唤:
“少爷,少爷······”
白鹿扭头跑开,张昊不再理会它,起身回去。
胖虎望着远处的白鹿,激动得声音打颤。
“少爷,祥瑞现世,千万不能放它走啊。”
张昊呵呵哒。
天朝自古就把白化动物视做祥瑞,当今圣上痴迷修仙,追求长生,百官争相献瑞邀宠,若是把白鹿献上去,确实好处多多。
但他胸有大痣,誓要匡时济世,小三元名头已严重妨碍他的科举攻略,献瑞再把自己弄成光芒万丈的人形蜡烛,何其蠢也。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装逼吟得一手好诗,面不改色说:
“我辈读书人,首重清名,邀宠媚上,君子所不为也。”
“少爷说不要那就不要。”
胖虎来张家,斗大的字也被逼学了一挑子,听得出少爷对献瑞极其不屑。
他边走边回头,恋恋不舍,心说别人八辈子得不来的运气,少爷偏偏不要,实在是太傻,不是、太可惜了!
雇来的乡民吃过干粮,趁着早上凉爽,已把货物从地窖搬运出来。
幺娘避不开老李监视,干脆大摇大摆带人去藏宝处,把几箱倭刀装车。
大伙去溪边打水带上,车队陆续起行。
“少爷你看,它还没走。”
胖虎悄声嘀咕,那头白鹿站在积水潭山岩上朝谷中张望,若非留心,很难发现。
“怎么还不死心,让它自生自灭好了。”
张昊出谷回头望去,白影隐没不见,接过缰绳上马,谷中忽然传来呦呦鹿鸣。
牵马的胖虎顿时站住。
一些乡民也闻声扭头,眼尖的看到那头白鹿,惊呼大叫起来。
“都闭嘴!”
老李怒斥,他早就看到白鹿了,主家不发话,他只当没看见。
张昊扫一眼那些窃窃私语的乡民,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可麻烦已经来了。
北山有祥瑞降世的消息传开,定会引起轰动,他这个小透明也就无所遁形,这与他弃白鹿不顾的初衷相悖。
索性下马返回谷中,转过山脚,便见一道白影站在茅屋废墟旁,见他突然出现,愣一下飞奔而至。
小东西真的把他当玩伴了,张昊叹口气。
物种变异易受同类攻击,通常活不久,带它走或许是对的,至少人们会把它当成宝贝伺候。
转身朝谷口的胖虎喊话:
“回城雇个大轿子,买些水果,芝麻豆饼也行。”
幺娘许久不见张昊跟上车队,又见那肥厮骑马直奔县城,危机感顿生。
熊孩子爱记仇,大意不得,她返回谷中,却见他坐在溪水边,不远处还有一头白鹿。
傻愣愣过去说:“这是白鹿啊,它怎么不怕人?”
张昊笑道:“它和你一样,自然不怕。”
“你再说一遍!”幺娘怒火瞬间被点着。
张昊一脸无辜,“我是说你们都知道我是好人啊。”
幺娘想着自己有求于人,强行按捺怒火,望向白鹿,心思突然一动,迅疾拿定主意。
瞥斜坐在石头上抽烟袋的老李,心说这人走路步距像是尺子量出来的,动手硬来不妥,想要白鹿,还得从这小子身上下手。
“嗳,小秀才,我觉得你这人还算不错,白鹿我就不和你抢了,货归你,鹿归我,如何?”
说着挑下眉毛,似笑非笑,眼神中却露出威慑的凶光,一副你懂的样子。
张昊懂了,这是赤果果的威胁,肚子里大骂,得亏是老李在旁,不然臭娘们真敢动手。
他纳闷不已,放着到手的银子不要,这娘们脑袋里莫非都是水?
“你早上忘吃药了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懂不懂?
可知这头白鹿在官员眼中的价值?小老百姓玩献瑞,小心把命搭进去我告诉你。
难道你听那些盲眼娘说书听傻了,想入宫?”
说着打量幺娘,盘靓条顺,可惜不见女儿家的婉约妩媚,更别提什么娴静淑德,大脚板高个子,严重不符时下的审美观。
这种货色入宫,就是扫地倒夜香的命!
幺娘故作凶相,“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到底答不答应?”
张昊点点头,他本想把白鹿送给米知县还人情债,缺点是礼太重,还要浪费口舌。
给幺娘反而省事,而且还能交换那批货物,反正没人舍得伤害白鹿,何乐而不为?
“姐姐,你真格不反悔?”
幺娘盯着他水灵灵的大眼睛点点头,面色平静 ,心脏却不争气,砰砰大跳,斜一眼无动于衷的老李,再次确认道:
“你说话算数?”
张昊忍住不笑,脸色一正说:
“我几时骗过你,姐姐,我是读圣贤书的,道德立身,诚信立行,怎可能骗人?”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幺娘神色肃然,与他击掌为誓,望向躲远的白鹿说:
“你快把它骗过来。”
说着解开腰间布带,要做捆绑之用。
她的灰布大衫里面,是利于劳作的两截短打便服,腰上缠着指头粗细的绳索,绳头各有一个五爪挠钩,
张昊恍然而悟,他猜到幺娘舍财换鹿的用意了,与她舍生刺杀贼秃的目的一样。
“原来你是用钩索进的城。”
“不用挠索用甚?快点骗它呀。”
幺娘盯着在林边晃悠的白鹿,小声催促他,山林草木密集,小东西钻进去她只能干瞪眼,心急难耐又不敢乱来。
“胖虎回城买水果了,这种动物贪吃,只要有好吃的,它就会缠着你。”
张昊去溪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套她的话,可惜贼婆娘哼哼啊啊不上当。
胖虎领着一乘轿子回谷,张昊接过包裹打开,拿串乌油油的野葡萄洗洗就吃。
那白鹿显然知道葡萄味美,跑过来就去拱包裹,张昊赶紧拎包起身。
幺娘手拿葡萄引诱,小东西试探着凑过去,闻到果香,再顾不上其它,贪婪大吃起来。
张昊劝道:“赶紧把它引进轿子,喂饱了它才不会搭理你。”
幺娘看一眼轿子,脸色变冷,“你把它引进去再说。”
贼婆娘太警惕了,张昊笑了笑,把白鹿引进轿,用绳拴住脖子,喝叫回城。
路上悠着喂食,小东西肚皮慢慢鼓胀,似乎不知什么叫怕,一点也没折腾。
后半晌回到客栈,幺娘把白鹿抱进客院,关上门,终于松了口气。
孩子们一窝蜂围住惊慌的白鹿,都想摸摸它,挨了赫小川训斥才放乖。
店主亲自挑着晚饭送来,被拒之门外,看到院中那头白鹿,激动得打摆子,伙计没骗他,果然是祥瑞临门,老汉我要时来运转了!
老李塞了一锭碎银过去,警告店主不要把此事张扬出去,院门随即关上。
赫小川一边给孩子们打饭一边嘟囔。
“小白菜姐姐有身孕,好在得了赵家一些产业,她娘的病再不用愁,以后也不缺衣食。
这些孩子里面有几个女娃撒谎,家人其实还在,趁我出门跑回去,结果又被家人赶来。”
大明重男轻女,溺女婴成风,有人愿意收养,当然要甩包袱,张昊拿着勺子,给排队递来的饭碗里舀丝瓜蛋汤。
“去问问那几家,愿意去江阴就带上,拆散人家骨肉不好。”
几十个孩子吃的很专心,碗筷叮当交击,混合着呼呼噜噜的扒饭声,煞是壮观。
惜乎院子里少了一个大饭桶,胖虎在城西货栈,客栈地方有限,货物只好另置别处。
张昊填饱肚子,坐当院摇扇消食。
那头白鹿到处转悠,大概是嫌弃院子太小,想要离开此地。
他琢磨了一下,回屋换身行头,带上老李去县衙。
翌日清晨,县城西郊鱼鳞渡。
张昊坐在码头茶寮,候着货物装船。
那批倭刀幺娘装模作样不肯卖,见他动动嘴皮子,从衙门弄来一千两现银,当即成交。
他交给米知县一部分倭货,让其发卖置地,充作义仓公田,算是还了人情债。
老李雇了十来条货船,孩子们分散开不好照顾,全部待在一条大船上。
胖虎付账打发力夫,快要等得不耐烦时候,赫小川终于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紧张兮兮的人赶来,大人男女都有,小孩子只有男娃。
舱窗边的孩子看到来人,扭头告诉同伴,几个小女孩哭着跑到船头,爹爹娘亲大叫。
“把他们安排在一条船上,随后再说。”
张昊交代一句登船,这年头疫疬难防,先隔离几日再说,小心无大差。
船家吆喝号子,帆片升起,舟楫将行。
东南方向的大路上驰来一队官兵,马上有人大呼:
“船家且慢!张茂才可在船上?”
“少爷,是进城当日那个小哨。”
老李认出领头之人,正是那个出言不逊的哨官。
张昊纳闷,城里官兵已经撤走,这些人打哪冒出来的?
十余骑顷刻冲上河堤,那哨官跳下马拱手大叫:
“小官人,上官派我前来问话,崔幺娘既是贵府丫环,她所做所为可是小官人授意?!”
老子授什么意?
臭娘们又作死啦?!
张昊祭出纨绔嘴脸,叫嚣:
“幺娘呢?你们不去杀倭寇,反倒跑来质问小爷,到底是何居心!?”
哨官扬声说道:
“小官人莫误会,崔幺娘一意要见军门,她是贵府丫环,请问可是小官人授意!”
张昊心说果然,幺娘用货物换白鹿,是为了兄长!
无间道里套路深,自古卧底都得死,一头白鹿换来胡大佬一句承诺,在幺娘看来就值了。
不对!他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幺娘要面见胡宗宪,难道不会是刺杀吗?!
胡宗宪的安危,干系抗倭大局,关乎东南百姓的福祉!
幺娘给他的第一印象太可怕了,大热天的,张昊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随即又怀疑起来,幺娘一点都不蠢,为何要去干傻事?忽又脑补出一个可能。
早上分别时,他套过幺娘话,据说家有老母在堂,难道是齐白泽用她家人要挟?
还是不对,齐白泽不知白鹿,没有白鹿,幺娘如何接近胡宗宪行刺?他问那小哨:
“幺娘现在何处?!”
“回小官人,崔姑娘还在客栈!”
张昊一脑门问号,瞪着大眼珠子喝问:
“奇了怪了,你们平白无故找我的丫环做甚?!”
那哨官尴尬无语。
张昊冷笑。
昨日雇的乡民知道北山有白鹿不假,可是谁也没有把握捉到它。
而且他和白鹿乘轿回城,轿夫和店主也收了封口费,消息不会这么快泄露。
结果一夜过去,撤走的官兵突然现身,还掐着点把幺娘堵在了客栈。
“你们竟然监视小爷我!”
“没有没有,绝无此事,小官人何出此言?”
那哨官急吼吼否认三连。
张昊心里豁然一松。
幺娘要走白鹿,完全是为了兄长的安危着想,无非是尚未付诸行动,官兵就登门了。
距离获鹿回城仅仅过去一夜,他怀疑胡宗宪通过军事情报系统得知此事,动了心思。
道藏有载,灵兽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白鹿被视为神仙之品。
可想而知,胡宗宪若是把白鹿献给痴迷玄修的嘉靖,一定会获得恩眷和赏赐。
有了皇帝信任,胡宗宪就能专心抗倭,这对东南百姓来说当然是好事。
不过他忘不了书院被捉一幕,犹记那惊艳一枪,幺娘万一破釜沉舟,胡大佬性命堪忧啊。
他拢手凑去嘴边,当做小喇叭,叫道:
“告诉石把总,小东西是幺娘捕获,她兄长冒死为你们做事,兄妹亲情,她想讨个说法!
齐白泽脚踏两条船,千万不可轻信此人,转告胡大帅,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刺客!
告诉幺娘,齐白泽若是要挟她,可以求助胡大帅,记得让她农闲来我家玩,开船!”
张昊好人做到底,捎带着给老齐挖了个坑,成不成不打紧,心意到了就行。
他有股耿直的怪脾气,把此番南下奔劳,都归罪于老齐的邀约,不报复,何以慰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