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东城明照坊,西施阁二楼雅间。
吴嫂正陪着两个女客品茗闲聊,吹嘘时下最流行的苏样妆扮,听到店堂传来说话声,挑帘去楼梯口瞥一眼,赶忙下楼屈膝行礼。
“哎呀,少爷怎么来了?”
“嫂子气色不错,吴掌柜呢?”
张昊被吴嫂头饰晃得眼花,妇人脸色红润,袄裙簇新,妥妥的京城体面人。
“他应酬多,一天到晚不闲着,烦滴很,前面冷,少爷先去后宅烤火。”
吴嫂说着朝楼上霎霎眼。
张昊会意,笑道:
“嫂子你忙,我去姚叔那边。”
照看店面的是一个小娘,问了酒楼地址,三个人撑开伞,踏雪去崇文门。
“京师也就这样,除了街面大轿子多,还没临清热闹。”
幺娘观察街边楼肆和来往行人,眺望雪影里隐约的高门大宅,觉得烟火气比临清差得远。
“两处不能相提并论,每年不知道多少人涌来京师,户口日繁,只能往外撵,游民都聚在周边县里。”
老严喷着白雾解释,不时回望皇城方向,感慨人生际遇,禁不住满怀心酸。
三人来到外城,离开大道抄小巷,路过一处烟火缭绕的大集市。
市井人流拥挤,挑担的、打伞的、抱孩子的、坐小轿的、摊铺边驻足买卖的、抱拳作揖呼朋引伴的,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雪花漫天飘洒,街边店铺都搭着长棚,摊位百货罗列,各种食物的香气往鼻子里钻,唱歌似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喧嚣噪杂。
“还是外城热闹。”
幺娘喜滋滋去煎饼摊上买了几个锅贴油饼,每人一个,咬一口喷香。
这处街道人太多,三个人干脆收了伞,边吃边走。
一个行人给他们指条近道,穿过弯曲的胡同,来到一条轩敞的大街上。
“还真是狮子楼,也不知道换个牌匾,得亏这不是宋朝!”
张昊打眼望去,十字口的三层连楼旗招高挂,客来客往,车马轿子盈门,花格门头牌匾上的三个大字煞是分明:狮子楼。
“宋朝怎么了?”
幺娘黑白分明的大眼珠里全是好奇。
张昊无语道:
“有空你去书铺问问,有水浒传就买一本,看看你就知道了。”
旁边的老严笑而不语,他看过京本忠义水浒传,西门庆就死在狮子楼。
幺娘收了伞,站在檐下跺脚,把他肩头雪花拍掉,笑道:
“起初谁也不知道天海楼,还不如狮子楼叫起来响亮,毕竟是老字号嘛。”
“三位爷,哟、小的眼拙,姑奶奶!大堂暖和,快里边请!
本楼海陆空各色火锅齐全,青瓜韭菜,千张番茄,御贡皇家菜蔬,应有尽有。
哎哟!马三爷,今儿个下值挺早,快里面请!”
门口伙计迎来送往,忙得跟头流水,说话间,跑堂小二已经迎来了。
酒楼南跨院库房里,穿单褂的姚老四同样在忙,听说少爷来了,交代身边伙计一句,接过袄子披上,脚步如飞往前面去,迎面便问:
“可是中了?”
张昊点头。
“你爹呢?”
“在宛平,澡堂开业了,大棚菜太麻烦,我哥忙不过来,他一直住在那边。”
“找个带路的,我去看看,让人去码头卸货。”
张昊扭头问严教授:
“老师歇着还是······”
“一块去瞅瞅,闲着也是闲着。”
老严被他拉下水,已经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内味了。
顺天府辖下四路州县,京城在大兴,城西是宛平,二县倚郭,俗称京县。
澡堂子开在宛平城郊,繁华热闹不亚于城内,楼堂门头牌匾是华清池三字,再看那些出入往来的粗鄙之辈,老严摇头不迭。
张昊进到楼子里,掀开公共澡池门帘子瞅一眼,仿佛回到了后世城乡结合部。
澡池里雾气迷蒙,人头攒动,除了一头飘柔之外,与后世毫无区别。
明人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不输后世,这是天朝自带属性,真是木得办法啊。
“少爷,华清池已有三处开业,瓷砖烧制不易,徽州会馆急切供应不上,大澡堂石板就能凑合,雅间只能等来年。”
姚老大一边引路,一边介绍相关情况。
老管家大儿比姚老四个头高,中过秀才,早年张老爷在京,在宛平县衙给他谋了个礼房书吏的差事,笑眯眯的圆脸上透着一股子精明。
后院半坡厦下,锅炉成排,伙计们挑着煤筐来来往往,院左有个开着的后门。
穿过后门,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地,连绵的草棚,围墙边有菜户住的屋宇,煤块堆积成山,大明南柴北煤,京师不缺煤。
“我爹可能在白沙泉那边,菜蔬基地的围墙一直在建,人手够用,开春就能建好,菜户都签了契约,有些卖地村民反悔,勾结无赖讹钱偷菜,宫里发话,县里这才惩治几个恶棍。”
姚老大问了一个菜农,深一脚浅一脚,领着三人往北面去。
大棚菜利用的是地热,管道从周边澡堂锅炉房铺往菜地,天上在飘雪,地上却积雪难存。
田埂泥泞不堪,大伙干脆脱了鞋袜赤脚。
老姚赤着泥腿,在大棚里和几个菜户说话,见到张昊就问:
“少爷可是中了?”
张昊点头说:
“你小心身子,一冷一热最容易伤风着凉。”
“不打紧,我正要回去。”
老姚满心欢喜,转眼看到幺娘赤脚蹲在番茄地里,眉头顿时皱起,扬手呼喊菜头。
在远处指点菜户的三瓠子闻声跑来,笑得合不拢嘴,呲着黄板牙叫少爷。
这位菜把式是跟着老姚过来的,脸上气色颇佳,看样子日子过得还可以。
张昊问他要不要把老婆孩子接来,这货摇头不迭,看来都不愿挪窝。
三瓠子拾掇大棚还是照搬田庄那一套,蔬菜传粉简单,光照问题不好解决,只能看老天爷脸色,地热温度控制也难,好在人民的智慧无穷。
在金陵搞孵化房时候,同样是温度问题拦路,多亏一个郑师傅,堪称人形温度计,把鸭蛋放眼窝感受,便解决了孵化温度控制的难题。
鸭师老郑如今比孔老二牛叉,从者如云,靠带徒弟就能吃香喝辣,菜师三瓠子相形见绌。
老姚带着张昊几人回县城,午饭后主仆二人去书房说话。
老姚喝口热茶,闷闷不乐说:
“得亏是王天赐帮忙,不然酒楼开不下去。”
“有人生事?”
“那倒不至于,头茬菜送城里,有头脸的都想白拿,菜园子连着招贼。
王天赐找陆家帮忙,随后内府太监过来,老奴答应供应菜蔬,这才安生下来。
不过宫里要的菜太多了,还有勋贵,一个也不能得罪,实在难以招架。
再就是小石,去趟严府,得了五十两赏银,回来吓得半死,说小命差点没了。”
张昊细问一番,有些好笑。
严家不会为难一个厨子,是下人仗势索要秘方,好在石步川保住了死不传的金字招牌。
至于大棚菜招祸,根源在于大明菜蔬种类稀缺,地热大棚不稀奇,皇宫富户不缺暖房。
冬季市面上有白菜萝卜、干菜腌菜、各种酱,还有鸡鸭牛羊肉,但是北边极难见到鱼。
三瓠子带过来有辣椒、洋葱、番茄、扁豆等诸般菜蔬,当然还有种类繁多的冰冻海产。
番茄是川蜀行商卖给他的,当地自古就有,这是个未解之谜,或许与三星堆文明有关。
老管家絮叨个不停,无非是劝他安心应试,不要挂心生意。
张昊耐着性子,等他叨叨累了才乘轿回京,一路上还在琢磨老管家说的话。
他知道摊子铺的有点大,但是没办法。
建澡堂子、大棚菜、酒楼、渔业,一环套一环,最终目的,是为了打造海上舰队。
回狮子楼天色已黑,张昊没有食欲,洗洗脚正要脱衣躺下,姚老四跑来敲门,进屋就诉苦。
他坐船北上好辛苦的说,白天东奔西跑,困累交加,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猛喷。
“一个酒楼就把你折腾成这个熊样,把烤鸭房给我扒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蠢货!”
姚老四脸皮早练出来了,唾面自干那种,都不带擦一下的,苦叽叽说:
“浩然,千万不能扒啊,白展堂说烤鸭利大,一年四季都能卖,不像火锅,也就卖一个冬天。”
张昊裹上被子坐床沿,被这货气笑了。
“要是再运些糕点瓜子糖果过来,赚的岂不是更多?”
“那就更好了!”
姚老四瘦成皮包骨的黑脸上欢喜四溢。
遇上这种货色,说再多都是白搭,张昊自认倒霉,手朝门口指指。
“我累了,有事明日再说。”
次日一早,指派一个酒楼伙计给王天赐递话,让四嫂把前台和库房的账本取来。
算盘珠子在他指下噼啪轻响,乖乖,日进斗金。
狮子楼虽然三层,却是十字街口的磨角连楼,客房比金陵天海楼还多,除去自家人手,还有百十个男女雇工,扣去各项支出,盈利依旧喜人。
难怪姚老四累脱了形,依旧干劲十足。
他很快就发现账目不对,丢开账本去仓院,冷库打开,看到海鱼山积,脸色当时就变了,气抖冷,甩袖出来,怒吼:
“去叫姚老四!”
“又咋了,浩然,谁惹你生气啦?”
姚老四穿着脏兮兮的的黑棉袄,飞奔而至。
来回转圈的张昊停步转身,瞪着对方疑惑不解的眼珠子,无语摇头。
海鱼批发不走酒楼账目,姚老四一文钱也赚不到,零敲碎打才有得赚,这就是对方的心思。
不是傻,也不是坏,而是鼠目寸光。
这个庸才没有抢救的必要,生气更不划算。
他叹口气,来回踱步寻思。
北地鱼产稀缺,不愁销路,但是酒香也怕巷子深。
经验在前,老配方照抓,三板斧走起,天海楼诸般绝艺要大力推广。
看来烤鸭房不能扒,海鱼加上鸭子,天海楼如虎添翼,嗯、狮子楼的招牌得摘了。
炉火已经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烤房扩建,让满姑儿子带学徒授艺,人不够就雇,烤鸭加急上市,要让顺天父老尽快尝到金陵第一美味。
可惜满姑不在这边,就叫神仙下凡鸭吧,尽快把金陵第一美味的名头打响,这道菜不零售,一律外卖批发!”
姚老四原本惴惴不安,一听说要卖烤鸭,大喜过望,再听到烤鸭名头打着滚的往上翻,目瞪口呆,接着就是狂喜,忽又犯了愁。
“浩然,薄饼卷烤鸭配黄瓜蘸酱才好吃,黄瓜供不上啊?”
“那是你的口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用水萝卜,又粗又长,比黄瓜来劲!”
张昊拍桌子训斥。
“狮子楼的牌匾给我烧了!换天海楼的招牌,还有,供应商、会馆全部下帖子,算了,帖子你不用管,等裘花过来再说!”
“吃过了?”
幺娘出院在过道里碰到他,见他愁眉不展,关心道:
“怎么啦?”
“烦,吃罢饭给我带个馒头。”
张昊进院上楼,看见老严放他案头的题目,叹口气,取茶、研磨,丢开杂念,伏案揣摩如何破题,直至中间各股,以至大结题目。
八股文如何针对题目,展开思维的方法,也就是抽象思维、分析、归纳、演绎、推理等形式逻辑程序,与后世数学的思维方式相比,虽然内容截然不同,其实思维规律是近似的。
这对他来说很简单,也非重点,重点是,按八股程式逐层展开,写成以破题、承题为中心的文章,一般不能杜撰,要有出处,也就是每句话,都来自经传或朱子注,这就操蛋了。
他把幺娘送来的饭菜干掉,咬着笔杆子搜索枯肠,忍着不去翻书,耗费一个多时辰把上午的功课做完,拿着去找老严指教。
严教授看一眼便皱眉,坚持看完,闭目长出一口郁气。
他现在能确定,这小子乡试全靠作弊,十来岁就是举人,苍天无眼啊!
回想自己苦读几十年才考个同进士,做官被免职,做教授陷污泥,悲哉、痛哉!
“哎~,破题独辟蹊径,八股也有进步,浩然,你要用圣人之言啊!”
“我接着背经书去。”
张昊汗颜,自己有什么病,自己心里有数,他接过文章,回屋便烧了。
拿起经书翻了两页,突然无名火起,三下五去二把经书撕得稀巴烂。
草泥马的八股文章,马勒戈壁的,老子要抄上金銮殿、抄破苍穹!
他发誓,再也不看这些名人名言了,脱了袄子在屋里打拳,心情煞是愉快。
等王天赐过来,索性去小舅家散心。
这货在西施阁和酒楼支银,支得不亦乐乎,买出大宅,丫环奴仆齐全,小日子潇洒得很。
中午赶着饭点,他买些礼物带上,跟着小舅去大舅家看望姥姥。
一家人开开心心吃顿饭,去书房喝茶时候,张昊请大舅帮他做保用印。
这是科考规矩,中举后,发有盖着礼部大印的票据,要官员结保用印,才能参加会试。
闲聊之际,听大舅说周提学官升佥都御史,他有些蠢蠢欲动,随即想起父亲信中所言。
会试是关乎命运之战,每一颗落子都能决定成败,京师高官多如牛毛,老周还不够看!
北国之冬既冷且长,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张昊每日和幺娘推手练拳,把裘花推到前台办招商会,打包批发天海楼捞钱模式。
嘉靖三十七年冬,神厨死不传的胡建火锅成旋风之势,席卷大江南北,天海楼名扬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