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焦把老爷的原话告知穆长史,看着老头戴斗笠、披油衣,油膀靴踩住马镫颤巍巍往鞍上爬,连忙扶了一把,拱手抱伞,目送一群人离开。
他听父亲说藩王犯错,长史连坐,估计这个可怜的老头玩蛋了,正要转身进门,听到街上马蹄声急骤,又站在原地,来者是东城门的信使。
寅时左右天色兀自漆黑,雨声疏复密,屋檐水滴淅沥,张昊没了睡意,熄灯行拳走架。
兴头上来,以脚代手,倒立划拳,下肢变上肢,气脉运行又是一番新奇感受。
用脚打拳不是胡闹,所谓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首先是腿法的攻击半径和力量大,其次牵涉打法,拳到步也到,打人如薅草。
当然还牵涉内劲运使奥秘,诀云根在脚,发于腿,主于腰,形于手,这只是上下贯穿的低级练法,所求是内劲在体腔内可以任意输送。
太极拳就是把人体练成皮球,练成液压系统,一撒通身都是手,挨着何处何处击,此即李道子《授密歌》中所说的太极最高境界:
无形无相,全身透空,唯物自然,西山悬磬,虎吼猿鸣,泉清水静,翻江倒海,尽性立命。
每一句都与丹道修炼有关,看似玄秘,说白了,就是通脉,静功练气是通脉最快的办法,行拳动功通脉比较慢,功家两者都要练。
如此才能借用地心引力,通过全身透空的太极体,作用于敌人,没错,用地球耍人才叫太极拳,用练出的内劲打人叫降龙十八掌。
换言之,太极必须包含降龙十八掌,否则不能一击致命,不过降龙十八掌并不是太极。
常人五指并拢,除了拇指食指,无法随意指挥其余,魔术师却能把十指练得根根如意,失去双手者能用脚做事,开发过程就是开脉。
用心意关注和运用某个手指,日久气血灌注,某个手指的血管神经会孳生蔓延繁殖,逐渐变得灵活自如,道理和行拳动功通脉一样。
毛窍即紫府,其实就是毛细血管,健美、体力劳动者体表会出现静脉血管暴绽现象,练气和打太极不同,会出现毛细血管大量增生。
毛细不是动脉,也不是静脉,而是动静脉能量交换循环网,血循是生命动力源,泵血除了靠心脏,还靠这个毛细微循环的节律运动。
毛细只有头发丝的二十分之一,分布人体内外,每个细胞均由它供养,传递能量,交流信息,人体的毛细管总长度足以绕地球一圈。
狭义来讲,传说中的内家功力,究其根底,就是这些因为练功,大量孳生的毛细血管。
至于静功练气通脉,无非致虚守静,活子时到来,自会核爆,不存在用意循经走脉。
李时珍说,内景隧道,唯反观者能照查之,也就是说,人体经脉只会在入静后显现。
入静必须摒弃后天识神,照查即先天元神玄览,用意动念便入后天,谈何循经走脉?
用意即起火,硬气功用意催气,绝不是循经走脉,鼓荡气血而已,难逃疝气高血压。
俗话说丹道传功不传火,释道儒武医各家各派功法,何时用意、如何用意,是秘中密。
窗纸上天光透亮,张昊擦擦汗水,开门换换空气,檐下一只蜘蛛正在忙碌,修补被风吹烂的八卦阵,雨水顺着瓦片流下,像断线的珠子。
小焦戴着雨笠绕廊跑来,递上一个信封。
“老爷,嵩县守御所的官兵在东门,五百多人,带队千户宋则和辰子安一块过来了。”
张昊从信封里取出一份手令。
欲思事成,必虑事败,因此,他在局外安排护卫小乔做保险子,开了三份调兵手令。
气人的是,只有嵩县守御千户所派人来了。
“乔松茂没来?”
“乔大哥?没见到呀。”
小焦不知道他为何会提起乔松茂,抓挠着上唇红肿的痘子也不敢问。
“让隶役带宋千户去找齐佥书,叫辰子安过来。”
浑身湿透的辰子安顷刻带到,苍白的脸上尽是疲惫,像个小受似滴,抱手说:
“乔大哥去了汝州,临行前给我一份手令,让我去嵩县搬兵,幸不辱命,当日救命之恩,在下不敢有忘,告辞。”
“急啥,你伤势没事吧?”
张昊扫一眼辰子安湿衣上几处暗红的血迹,嘴上假惺惺作态,肚子里大骂杨继新。
汝州虽然距离较远,但是水陆驿道便捷,特么嵩县山沟的人都到了,这厮还在磨叽!
“小焦,带你辰大哥去找医官。”
“不用,在下告辞。”
辰子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酷逼样子。
“那我就不挽留了,你师父跟着徐先生治河,这会儿不定在哪,你去皮寨就好,小焦,给你辰大哥支十两盘缠,走我的账。”
小焦称是,带着辰子安去前院。
张昊去厢房查看小高伤势,听到脚步声扭头,老焦收伞进屋,递上一叠按着血手印的供状。
“鹰坊那边送来的。”
鹰坊是王府众多附属机构之一,驯鹰的所在,伊王好武,带着军校违禁出城打猎,少不了左牵黄、右擎苍,自然要建鹰坊、狗坊。
齐佥书在鹰、犬诸厂局查出数百个来历不明的人,严刑拷打之下,有人招认是神枪刘占山手下,原计划昨晚要干一票大的,苦于等不到行动命令,加上宵禁森严,因此没有轻举妄动。
张昊翻看那些供状,感觉后背发凉。
被他爆蛋的申有在同样招认,没有等到外援,倘若赵古原昨夜放手一搏,里应外合,洛城必然化作炼狱,那将是何等的惨状?
这般想来,不由得深恨杨继新。
兵备道都是按察司佐贰兼任,也就是俗称的兵备副使,杨继新不鸟他,他也没办法,毕竟地方战守事宜,巡按只有参谋之权。
他调兵的借口是突发紧急情况,希望杨继新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对方帮不帮忙都没错,显而易见,这厮不愿配合。
“追发海捕公文,捕获赵古原赏金五百两,不论死活!”
“王府后苑虎穴有残余尸身,宋留锁去确认过,伊王遇难不假。”
老焦见他眉锁愁云,坐在那里久久不语,默默退了下去。
雨声飕飕催秋寒,胡雁翅湿高飞难。
洛城诸门紧闭,坊厢戒严,整整一天,官兵和民壮几乎把四城翻了个底朝天。
暮色悄然降下,万家灯火次第点亮,建春门外,护城河对岸,蜿蜒向东的官道上,一支马队冲风冒雨,泼喇喇穿过街衢,隔着吊桥,朝对岸大叫。
看到小船划过来,领队的亲兵下马,把包着油纸的公文递上,船夫返回,将公文放在城头吊下的竹篮里。
老焦拿着信使送来的书札,快步来到后院书房。
“老爷,杨继新的人马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张昊拆信看了,呵呵冷笑,提笔开写手令。
老焦凑近去看,大皱其眉,迟疑了一下,直言:
“永宁、卢氏、弘农诸卫所此刻应该接到老爷手令了,何苦再折腾此人。”
张昊执笔书写不停,口中说道:
“我没工夫和这厮斤斤计较,而是要利用他清查伊王名下田亩。”
老焦吃惊道:
“要推行归德府那一套?老爷,两地情况岂能混为一谈,何况伊王一案未有定论,还是等圣旨来了再说吧。”
“等不及了,我把自己的事做好,剩下的随便他们。”
老焦自觉心肝又悬到了嗓哽眼,劝道:
“老爷,封地田亩与侵占的民田不同,一旦动了王田,那就是天下宗室仇人,洛阳宗室不敢出声,周边藩王呢?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们岂会眼睁睁看着你把宗室财产分给百姓!”
“你太高看诸王了,他们只能看着我任意施为,屁都不敢放一个,宋太监告诉我,伊王手里捏有中州诸王的把柄,否则狗王哪敢造反。”
还有这回事!?
老焦瞠目结舌,直接石化了。
把柄当然就是发给中州诸王的造反邀请函,张昊提笔膏墨,接着给下面州县下政令。
清查伊王田地产业只是第一步,随后还要把中州诸王侵占的田地全部夺回来,否则他张大御史此番中州奔波操劳,就莫得任何意义。
河工八大营,收拢流民十多万,不分田,这些人如何安置?还有他前后砸进去的无数银钱,找谁弥补?羊毛必须出在这些猪王身上!
老焦心乱如麻,痴呆半晌,这才想起自己为何而来,赶紧拿着手令去找信使。
杨继新的大部队戌时二刻到达城外,张昊得到消息时候正在洗脚,听说这厮很听话,没耽误事就领军开拔,倒了洗脚水熄灯睡觉。
次日上午来了一位贵客,锦衣卫指挥佥事骆椿。
骆家和陆家一样,都是朱道长的潜邸旧人,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朱道长以外藩入主大统,群牧所千户骆安、也就是骆椿之父,从龙有功,升锦衣卫指挥同知,令世袭,不过这位是个庸碌贪鄙之徒,屡屡犯事,降为指挥佥事致仕。
骆椿就此承袭父职,厂卫部门特殊,张昊在京时候,与挂名锦衣卫拿月银的勋亲子弟多有往来,却不敢与实任锦衣卫管事官员打交道,因此与骆椿素未谋面,这一回是因公交集,岂会放过拉关系的机会,闻报便亲自迎出治所门外。
骆椿三十岁左右,身材、相貌、衣着均是寻常,像个普通行商,随行军校做伙计打扮。
见罢礼,张昊引着骆椿来到堂上,重新叙礼客套,分宾主落座。
小焦送来茶水,骆椿端茶盏揭盖儿吹吹,笑道:
“来前成国公家的老四找到我,非要让我顺路给他带封信去开封,前日听蔡巡抚说这边情况有变,我不敢再耽搁,连夜赶来,城中百姓都说伊王醉酒掉进虎穴,果真如此?”
“乍闻此事,我也吃惊不小,外臣不便出入内宫,后有伊王老伴当卫喜喜确认残余尸身,应该是醉酒遇难,谁能想到,此人就这么死了,窥视神器,理当明正典刑,当真是便宜了他!”
张昊说着就是一脸愤慨,心里却松了口气,对方见面就先拉关系,显然有求于他。
成国公家的老四,便是小舅口中的鸟人朱时泰,也是陆老三的姐夫,骆椿称呼老四,说明骆家和朱家关系不错,可能还是长辈。
骆椿同样是咬牙切齿,气愤道:
“前任贺巡抚曾奏其奸恶,年初御史林润、给事中丘舜相继奏其不法事,先是礼部通牒,此人不屑一顾,圣上念及亲亲之义,降旨戒谕,不意此人怙恶如斯,真真是死有余辜!”
张昊心领神会,看来对方也有结交之意,不过他始终觉得,伊王事发是邓密探告发。
“我手头收集不少此人谋逆罪证,相关人证也有,眼下妖首赵古原在逃,上命至今未到,内宫我也不敢去搜查,还好你来了,车马劳顿,不如暂住察院,随后我把相关卷宗给你找来。”
骆椿闻言心生欢喜,暗道这小子好说话,不过他还有些担忧,毕竟是难遇的邪教谋逆大案,不知对方舍不舍得分润些功劳给他,此事急不来,只能慢慢试探,颔首道:
“就依你所言。”
大管家小焦提着茶壶进来添茶。
“老爷,客院收拾好了。”
“去丰乐楼叫一桌席面。”
张昊吩咐一句,对骆椿道:
“中午咱俩喝两杯,权当小弟给大哥接风洗尘。”
骆椿笑逐颜开道:
“我在吃药,清淡一些才好。”
小焦称是退下。
张昊下意识瞥一眼骆椿脸色,怪不得皮肤如此白皙,原来在吃丹,毕竟朱道长爱嗑药,权贵圈子跟风不稀奇,否则天师府的宝贝货于谁?
二人言谈间,彼此序了年齿,一个呼仁兄,一个唤贤弟,越发聊得亲切起来。
骆椿南下给朱时泰当快递员,又见到中州交易所造富之神奇,难免艳羡,遂聊起生财之道。
张昊知无不言,顺带唠几句家常,听骆椿说起祖上是府军前卫带刀舍人,登时吃惊不小。
皇帝护卫亲军有二十六卫,其中锦衣卫常侍帝侧,权越三法司,地位远超其余亲军卫。
但江湖盛传的大内高手、御前带刀侍卫,不是锦衣卫,而是府军前卫的几十个带刀舍人!
府军前卫在亲军诸卫中很特殊,对内是教导示范和大内警卫部队,对外是特种和快反部队。
掌统幼军,也就是新兵选拔、训练、修习诸事,有总带刀官四十人,轮番带刀御前侍卫。
帝后的生日、祭祀、圣节、巡幸、游猎等,承担侍从扈行任务者,永远也少不了带刀舍人。
府军前卫设于永乐年间,换言之,骆家底蕴厚,根苗红,至少忠心耿耿侍卫过两任皇帝。
张昊做贼心虚,一边有说有笑,一边暗暗打量这个面白微须、身材偏瘦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难道是个隐藏的大内高手?听呼吸不大像啊,不过也不好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他心里直犯嘀咕,莫非老子奏疏呈送太勤,被朱道长惦记上了,专门派个高手来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