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雪,吹过千山万壑,直抵云麾营外的铁旗关。
捷报飞马入京,一路破尘穿雾,连闯三道关防,直抵紫宸殿前。
“启禀陛下,江南道巡察膳使苏晏清所制‘晏清砖’,二十日急运抵边!全军以雪水化砖为羹,七日未断炊!士气如虹,战力倍增!”
满朝哗然。
兵部尚书捧着战报,脸色变幻莫测。
他本欲压下此事,只道是妇人弄巧,不过聊备一格的军粮补给,何足挂齿?
可如今前线统帅亲笔具陈:“此砖耐寒不裂,遇水即融,将士捧在手心,如握一团不灭灶火。”更奇的是,有重伤兵卒将砖末混雪敷于创口,竟血止肉生,军医查验后惊呼:“此配伍暗合《金疮要略》中‘海盐豆粉散’,乃古方失传之秘!”
皇帝抚案而起,眼中精光闪动:“一介膳使,竟能以食固边?传旨——御笔亲书‘一砖定边’四字,赐予江南,悬于炊火阁正堂!”
圣旨未落,兵部已连夜拟表:请设“军炊司”,专司粮砖制供,全国军屯仿制推行。
消息传至转运司衙门,周怀瑾手中茶盏“啪”地碎在地上。
他站在廊下,望着远处炊火阁方向升腾的炊烟,牙关紧咬。
他知道,自己输了第一局。
那场账本构陷不仅未能扳倒苏晏清,反而成了她立信立威的踏脚石。
如今圣心大悦,军中传颂,连兵部都不得不低头——她竟真把一块粗粮砖,变成了撬动军政的支点!
但他不甘。
当晚,他召来亲信小吏,压低声音:“《粮砖供军令》已签,官仓改建速炊坊……但原料供给,暂缓三日。”
“大人,若误了工期——”
“误不了。”周怀瑾冷笑,“她不是要快?那就快到断粮。我看她拿什么填十万张嘴。”
他不信一个女子,能在七日内凑齐十万军砖所需米豆海盐。
更何况,他早已暗中封锁沿海盐路,又命米行虚报库存。
等她焦头烂额时,便是她失宠之日。
可他不知,苏晏清早有筹谋。
当夜,炊火阁灯火通明。
“食疫司”密库开启,尘封三年的应急粮被一袋袋抬出——那是苏晏清早年主持疫区赈粮时,亲自督储的上等粳米与药用豆料。
“这是救命的粮,今日,救的不是百姓,是边关将士的命。”她亲自验过每一袋米色,每一粒豆光。
老碾头拄着拐杖站在碾坊中央,银发如霜。
他盯着新装的石碾,忽然老泪纵横:“苏家灶火,三十年前供膳三军,一夜焚灶,断了香火。今日……今日竟还能碾出这等军粮!”他颤巍巍接过苏晏清递来的配方图,一字一句念道:“粳米七分,黑豆两分,海盐一分,加山药粉少许,压制成砖,火候七分干……”
“对。”苏晏清点头,“这不是吃的,是命。”
老碾头猛地一拍案:“老夫亲自督碾!每一块,都要压出龙纹印!这是苏家灶火的魂,不能歪!”
五乡炊火阁的女工们连夜集结。
阿豆带着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女,在蒸房里轮班上料。
热汽扑面,蜡封滚烫,她们的手指一个个烫出水泡,却无一人退下。
“前线将士吃的是命,我们封的,是他们的活路。”阿豆一边说,一边将最后一箱砖蜡封严实,贴上“云麾营专供”红签。
三日后,十万块“晏清砖”整装待发。
码头上,旌旗猎猎,陈校尉披甲执刀,率三百精兵列队待命。
苏晏清亲自前来送行。
她手中捧着一只紫檀小匣,递予陈校尉:“这里面是特制加料砖,含铁粉与山药粉,专供久战体虚者。你带到前线,务必亲手交到一人手中。”
陈校尉肃然:“请大人示下。”
“萧彻。”她声音轻了几分,“北境副将,萧决之兄。”
陈校尉瞳孔微缩,随即郑重收下,藏入怀中贴身之处。
船帆升起,号角长鸣。
苏晏清立于江风之中,看巨船缓缓离岸。
那一船砖,是她以家族灶火为引,以民心为柴,以智谋为火,烧出的一条生路。
忽然,一阵风送来蒸腾的米香。
她微微一怔。
那味道,焦而不糊,香而不腻,带着一丝海盐的清冽,竟让她舌尖微微一颤——那是她自幼熟悉的味道,也是她多年压抑、不敢触碰的味觉记忆。
她闭上眼,仿佛看见祖父在御膳房中低声吟诵:“食者,政也。味者,心也。”
原来,她从未真正放下厨刀。
她只是,把刀换了个方式,握得更稳了。
江风拂面,她睁开眼,目光如炬。
可就在此时,江南转运司内,周怀瑾正缓缓展开一份《军炊司章程》草案。
烛光下,他指尖缓缓划过其中一条:“……原料采办,须经转运司核准。”
他盯着那行字,良久,忽而冷笑一声,抽出朱笔,轻轻在纸角勾了一道——
“这一条,得删了。”第86章 若粮可杀人,亦可救国
江南春寒未散,细雨如丝,悄然落在炊火阁的青瓦檐上,滴答作响。
阁内却是一片沸腾。
消息自宫中快马传回:皇帝亲颁《军粮革新诏》,诏书明载“预熟压饼法”为国策,录入《国朝膳政典》,更特批“军炊司”于江南先行设署,专司“晏清砖”制供。
诏中三提苏晏清之名,称其“以食济世,以智安边”,赐紫绶银鱼袋,官阶连升两级,由巡察膳使擢为“膳政参议”,虽无宰辅之名,已有参政之实。
消息一出,江南震动。
转运司衙门内,周怀瑾猛地将茶盏摔碎在地,瓷片四溅。
他死死盯着那份刚从宫中誊抄回来的诏书,指尖几乎掐进掌心。
他原以为,只要在《军炊司章程》中删去“江南试点”四字,便可将此政归于兵部统筹,抹去苏晏清的首创之功。
可皇帝竟亲自下诏,将她的名字刻入国典——这意味着,这一策已非权宜之计,而是载入史册的“祖制”!
从此,谁若敢动军炊司,便是逆龙鳞!
“苏晏清……你不过一介女流,竟能逼得天子亲书诏命?”他咬牙切齿,眼中怒火翻腾,却又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他知道,自己已不是在与一个膳使斗,而是在与一股即将成型的“食政”之势抗衡。
而更可怕的是,她不动刀兵,不结党羽,只凭一块粗粮砖,便撬动了军心、民心、圣心。
与此同时,炊火阁内,灯火通明。
老碾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祖屋地窖中取出一只铜匣。
匣上刻着“铜碾令”三字,古朴斑驳,是苏家先祖受封“御膳执灶”时,皇帝亲赐的信物,象征着天下炊政之首的权柄。
他双膝微颤,双手捧令,郑重跪于苏晏清面前。
“苏家灶火,三十年沉寂,今日重燃。此令……当归于你。”
众人屏息,目光灼灼。
苏晏清却未接。
她轻轻扶起老匠人,将铜令缓缓放回案上,声音清越如泉:“火候不在一人手,而在万人灶。我们要建的,不是一个御膳房,而是一个再不会饿死人的厨房。”
她目光扫过满堂女工、匠人、小吏,那些曾被她救过疫病的灾民,那些连夜赶工烫伤了手的少女,那些默默推碾至天明的老者。
她忽然明白,祖父当年所说的“食者,政也”,并非以味控人,而是以食养人。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苏晏清独坐灯下,翻开那本传自祖父的《食毒百鉴图》。
书页泛黄,字迹斑驳,记录着历代因食致乱、因粮生变的惨案:霉变军粮引发兵变,劣米赈灾反致疫病,盐引垄断逼民造反……她指尖缓缓划过“军粮”一页,提笔添上一行小字:
“若粮可杀人,亦可救国。”
墨迹未干,窗外忽有风起。
江面波涛粼粼,乌云自天际翻涌而来,如墨染天幕。
远处,第一艘满载“晏清砖”的军船正破浪北上,帆影渐隐于风雨之前。
她抬眼望向窗外,眉头微蹙。
这几日,各地报来春汛将至,江水涨势迅猛。
她已下令加固仓廪,可旧粮仓年久失修,未必扛得住连日暴雨。
她正欲起身召人再查,忽听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
“大人!不好了!西岸堤口渗水,三号旧仓屋顶漏雨,存粮恐遭浸!”
苏晏清霍然起身,披衣出门。
风雨欲来,江水倒灌,而她的炊棚外,已聚集了百余名自愿试食新粮的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