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宫城上空盘旋,如刀割面。
苏晏清立于味枢台中央,面前一口倒悬铜锅静静悬挂,无火自燃——不,它根本未燃。
锅底干涸,不见一滴油水,唯有她从墙角掬来的残雪,在冷风中缓缓融化,滴落锅心,发出细微的“嗒”声,像是时间的脉搏。
这是一口“无灶之灶”。
不用薪、不添料、不点火,只以雪水煮空锅三日。
世人笑她疯癫,可她知道,真正的味道,从不在舌尖,而在人心深处那一缕不肯熄灭的记忆之火。
小水引悄然现身,裹着破旧灰袍,脸上覆着半块烧焦的面巾,声音沙哑如枯枝刮地:“静膳所每夜子时开启‘心觉锁阵’,百名哑厨被迫围炉诵念‘无味真言’,以断残忆外泄。可正因如此……他们的味觉执念,反倒在此刻最凝。”
她顿了顿,”
苏晏清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四周。
十二名赎灶卫已悄然列席,围锅而坐。
他们皆是昔日御膳世家遗孤,祖辈曾执掌宫廷灶务,后因“以食谋逆”之罪牵连入狱,家破人亡。
每人唇间含着一小撮祖传灶灰——那是老灶膛里积年的炭末,混着先人炊火的气息,承载着一个家族最深的味之记忆。
“默念你们一生中最难忘的那一口。”苏晏清轻声道,嗓音平静,却如钟鸣沉谷,“不必出声,只需用心去回望。”
刹那间,风停雪止。
十二人闭目,唇齿微动,气息沉入丹田。
那撮灰烬在口中渐渐温热,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唤醒。
一股极淡、极渺的香气开始在空气中浮动——不是香料,不是食材,而是记忆本身散发出的“意香”。
有人想起幼时寒冬,祖母煨在炉边的红薯甜香;
有人记起流放途中,同伴撕下半块发霉的杂粮饼递来时指尖的颤抖;
还有人忆起行刑前夜,狱卒偷偷塞进牢笼的一口温水泡饭……
百种残忆如烟,袅袅升腾,汇入锅中那点将融未融的雪水。
水汽渐浓,化作乳白薄雾,缭绕于倒悬之锅下,竟隐隐浮现出一张张模糊的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全是那些早已失语的哑厨。
他们无声地笑着,流泪着,捧碗低语着,嘴唇开合,却无一字传出。
可苏晏清听见了。
她闭眼,以心为耳,以魂为舌,感知着那千百道消逝的味觉残痕。
这些味道本该永远湮灭,却被她以血引雪、以忆为薪,硬生生从虚无中召了回来。
就在此时,远处高台上,一道阴冷目光穿透风雪而来。
味监令立于静膳所飞檐之下,黑袍猎猎,手中握着一面青铜镜,镜面泛起幽蓝波纹。
他冷笑一声:“她想用亡者的味,唤醒活人的觉?荒谬。”
他转身唤来阿渡觉:“去,传感四方,若有异常波动,立即上报。”
阿渡觉点头,双目翻白,额心浮现一道赤纹。
他是炊火阁专修“味觉通感”的异士,能感知百步之内任何情绪与滋味的波动。
片刻后,他猛然睁眼,颤声道:“大人!味枢台……有大动静!那口空锅……在‘尝’!”
“尝?”味监令眯起眼,“它在尝什么?”
“像……像无数人在哭,又像很多人在吃东西……可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我的舌头……突然好苦,喉咙发麻,像是吞了毒药!”
味监令脸色骤变,咬牙下令:“启动‘无感火阵’!地火倒流,焚其根基!我要让她知道,敢动心觉之禁,就得付出焚舌之痛!”
话音落下,宫城西角大地微震,原本封印于地底的幽蓝火焰骤然逆转流向,顺着千年暗渠奔涌而出,沿着砖缝、井道、灶基悄然蔓延,直逼味枢台下的灶砖。
苏晏清猛然睁眼。
脚下传来灼热,不是温度,而是某种精神层面的灼烧——那是“无感火阵”正在侵蚀她的味觉通路,试图烧断她与百味残忆之间的桥梁。
但她不懂。
她只是轻轻抬手,将玉瓶取出,对准空中那团凝聚成形的味忆之雾,缓缓承接。
雾气如丝,缠绕瓶口,竟发出低微呜咽,似有万千灵魂在诉说。
她闭目,舌尖轻触玉瓶边缘。
刹那间——
百味奔涌!
饥民啜饮粗粥时喉间的哽咽;
战卒啃食冷饼时牙关打颤的酸涩;
母亲哺乳时胸前温软的奶香;
爱人初吻时唇上蜜糖般的悸动……
太多太多,太痛太深。
她泪如雨下,身体剧烈颤抖,几乎跪倒。
可她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滋味尽数封于喉间,不咽、不吞、不泄。
这一口,不是我自己尝的。
而她必须赶在那盏命灯彻底熄灭前,把这口“心汤”,送进他的嘴里。
风雪再度卷起,遮天蔽日。
她握紧玉瓶,转身欲走——
忽觉脚下一烫,低头看去,一块灶砖竟泛起幽蓝火光,如同活物般向她蔓延。
无感火阵,已至足下。
风雪如刃,割裂宫禁的寂静。
苏晏清贴着回廊阴影疾行,每一步都踏在巡逻禁军换岗的间隙。
她掌中玉瓶紧贴心口,那团由百味残忆凝成的雾气仍在微微震颤,仿佛千百灵魂尚未安息。
小水引早已消失在来路,只留下一句沙哑低语:“走西枯井,绳在瓮底。”
她依言而下,井壁湿滑,寒气刺骨。
指尖触到井底陶瓮时,一道铁索悄然绷直——有人接应。
片刻后,暗道尽头亮起微光,几名黑衣人跪地迎候,领头者摘下面具,正是萧决旧部、玄镜司隐卫统领陆沉。
“都督已三日未醒,汤药日日加量。”陆沉声音压得极低,“他们不只是囚他,是在一点点剜他的知觉。”
苏晏清不语,只是快步前行。
穿过三重机关门,终至废苑深处一间无窗石室。
推门刹那,她心头一紧——萧决仰卧于榻,双目紧闭,唇色泛青如冻尸,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案上一碗漆黑汤药静静冒着寒气,表面浮光流转,竟似活物般缓缓旋转,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苦腥与腐香交织之味。
“九苦汤……”她喃喃,瞳孔微缩。
此非医方,而是刑饵。
传说以七情为引,九毒为基,专破人心神守,使人渐失五感,终成行尸。
她上前欲探其脉,忽听萧决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困兽最后的挣扎。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他在梦里还在尝,在找,在抗争。
只是这世间早已无人肯给他一口真味。
她不再犹豫,拔开玉瓶塞,将雾气对准他唇缝。
可他牙关紧咬,生死之间本能自护。
她只得用银簪撬开,指腹颤抖地抚过他干裂的唇——那一瞬,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攥住。
“我来带你回来。”她轻声说,将瓶口轻抵他舌根,倾泻那团凝聚了百人记忆、千种悲欢的意香之雾。
刹那——
萧决全身剧震!
原本灰翳般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白炸出血丝。
一股久违的、近乎疼痛的“味道”猛地冲进脑海:是雪水落入铜锅时的那一声清响,是粗陶碗边沿残留的温热,是无数陌生人在黑暗中无声啜饮的哽咽……还有她指尖的微颤,她呼吸间的压抑,她藏在冷静之下几乎溃堤的痛。
他猛地睁眼,胸膛剧烈起伏,嘶吼如困龙咆哮:“我尝到了!!”
掌风横扫,案上黑碗应声碎裂,瓷片飞溅。
一道血痕自苏晏清手背划过,鲜血滴入残汤——诡异的是,那漆黑药汁竟“嗤”地燃起一抹金火,幽然跃动,照得满室森然。
她踉跄后退,靠墙喘息,舌尖传来一阵焦木般的麻木。
她知道,那一丝味觉,再也回不来了。
但她嘴角却轻轻扬起。
“内外逆转·二阶”,成了。
她以己身为桥,短暂置换了他的感知,让他借她的心,重新“尝”到了人间。
代价是她的味根受损,从此少一味清甜,少一缕芬芳。
可值得。
她望着那双终于清醒、燃烧着怒火与惊疑的眼,声音轻如落雪:
“现在你知道了……他们烧的不是味,是真相。”
话音未落,宫城之外,味枢台那口倒悬空锅,忽地嗡鸣震颤。
锅底仍无火,锅心仍无水。
可那滴残雪,竟自行沸腾,蒸腾出乳白雾气,如龙抬头,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