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紫宸殿内鸦雀无声。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洒进来,在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影。
群臣列立两侧,衣冠肃整,却皆屏息凝神,仿佛连呼吸都怕惊动这满殿将起的风云。
皇帝端坐龙椅,目光扫过百官,最终落在陈正录身上:“史官有奏?”
陈正录出列,手持玉简,声如钟磬:“臣启陛下,《大靖膳典》自开国以来,仅作厨艺参考,未入律令。然今观天下之乱,多起于饥寒交迫、饮食失衡。百姓不知何可食、何不可食,豪族私设食禁,以味压人,实为民生之患。”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臣请——将《大靖膳典》升格为国法,设‘食政司’专管万民饮食,凡违者,以‘逆民罪’论处!望陛下允准,使天下之人,皆得其所食,安其所需!”
话音未落,礼部左侍郎立刻出列反对:“荒谬!膳食乃庖厨琐事,岂能与刑名并列?若此例一开,明日是否要立法定人穿衣多少、睡卧几时?如此妄改祖制,恐动摇国本!”
“是啊!”工部尚书附和,“食不过是口腹之欲,怎能上升到治国之道?苏博士虽才德兼备,但此举分明是以厨娘之术干政,滑天下之大稽!”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有人冷笑,有人皱眉,更有甚者已准备弹劾陈正录“惑乱朝纲”。
就在此时,殿外忽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老鼎判身披玄袍,手持黄绢,由两名太庙卫士护送而入。
他年逾六旬,背脊微驼,此刻却走得极稳,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之上。
“老臣奉先帝遗命,开启‘先帝遗灶’最后密格。”他声音沙哑,却清晰传遍大殿,“取出拜相诏书一封,印信俱全,请陛下亲览。”
满殿骤静。
皇帝亲自起身接过黄绢,缓缓展开。纸上墨迹苍劲,写着一行字:
“后世若有能集民味、正食道者,无论出身,皆可入阁拜相,代朕尝天下之苦。”
末尾一枚朱印——“味渡”私玺,与太庙金鼎内壁那枚被火焰灼烧出的焦印,分毫不差。
龙颜震动。
“此印……朕从未示人。先帝临终前亲手封存,连内阁都不知其存在。”
“且诏书所用黄绢,乃宫中秘藏‘天寿锦’,非亲王不得用。”礼部老学士颤声确认,“绝无伪造假冒之可能。”
一时之间,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反对之声尽数冻结。
那些讥讽“厨娘干政”的面孔,此刻苍白如纸。
便在这死寂之中,严礼翁缓步而出。
这位执掌礼部三十载、素来威仪凛然的老臣,竟当着文武百官,解下腰间官带,摘去乌纱,跪伏于地。
“臣守礼三十载,自以为行止合度,进退有据。”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今日方悟——礼失于心,非失于行。我们用规矩筑墙,挡住了哀嚎,也挡住了良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断裂的玉笏,那是他父亲传下的信物,象征礼官风骨。
“此物断矣。”他将其投入殿侧香炉,火舌瞬间吞没残片,“礼不当是枷锁,而是灯火。臣愿辞去尚书之位,赴北境灾地,督办‘民食赈济’,以余生补过。”
众臣哗然。
皇帝久久不语,眼中竟泛起微光。良久,他沉声道:“准奏。”
随即颁下诏令:全国销毁《大礼食制》原本,凡私藏者,削籍为民。
朝堂之上,旧秩序的根基,正在一寸寸崩塌。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转向殿角。
苏晏清始终静立原地,未因诏书动容,亦未因拜相之许而上前谢恩。
她只是轻轻抬眸,望向御座,开口问道:“陛下欲行‘食政’,可愿先废‘御膳监’?”
四座皆惊。
御膳监,历代皇室专属膳食机构,掌控宫中饮食三十年,权柄深厚,牵连无数贵胄利益。
她说废就废?
皇帝眉头紧锁:“你可知此言何意?”
“知。”苏晏清声音平稳,“一国之政,若灶分两处——官吃官的,民吃民的,何谈同心?若陛下真要推行‘食政’,便不能只让百姓改口味,而放任宫中依旧山珍海味、奢靡无度。”
她向前一步,语气坚定:“请裁撤御膳监,设立‘天下味枢’,由民选膳使三人,共理全国膳食事务。从种子到灶台,从田亩到碗筷,皆归一体。”
殿中一片死寂。
有人想笑,却笑不出;有人欲驳,却张不开口。
皇帝盯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子——不是那个温婉的女博士,也不是传说中的厨艺奇才,而是一个敢于掀翻整个权力餐桌的人。
终于,他缓缓点头:“准。自今日起,宫中膳食,与京兆百姓同源同价。”
圣旨落地,如同惊雷滚过长空。
苏晏清未谢恩,只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她的身影穿过大殿,背影笔直如刃,割开了层层阴霾。
当晚,皇城之外,巷陌深处。
风中飘来一股淡淡的焦香,像是灶火初燃,又似灰烬未冷。
一簇微弱的火光,在狭窄的街口悄然亮起。
当夜,皇城之外的街巷深处,并未因白日紫宸殿的风云而沉寂。
相反,一股无声的暖流正从百姓的灶台间悄然升腾。
小传卷被众人簇拥至巷口时,还不知自己已被称作“灶神童”。
她双目失明,却天生能辨百味,耳听风声水响,便知米粟新陈;指尖轻触菜叶,便晓其生长南北。
白日里,她在街头背诵《膳典》条文,声音清亮如泉,竟引得路人驻足聆听,连市井泼皮也放下酒碗,默默记下一句“五谷为养,不可废也”。
此刻,百姓自发堆起一座土炉,形制仿照太庙金鼎,虽粗陋却庄重。
炉心燃起的是柴草与碎木,是各家剩下的炭屑,更是积年压抑后的一缕希望之火。
有人捧来野菜,有人递上粗粮,皆言:“此非献祭,乃共食。”
小传卷立于炉前,小小的手掌抚过滚烫的炉壁,忽将一捧荠菜投入火中。
火焰猛地一跳,带着泥土气息的清香霎时弥漫开来,混着焦香、豆腥、稻穗晒干后的暖意,在寒夜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她仰起脸,稚嫩的声音穿透喧嚣:“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昔者圣人设庖厨,非为口腹之欲,实为养性命、正人心……”——正是《大靖膳典》开篇序文。
话音未落,一位拄拐老翁忽然跪地啜泣:“这味……像我娘在世时,在村头锅灶边熬的野菜糊……她说,只要锅还热着,家就还没散。”
一人哭,百人默然。
继而,无数人家推门而出,取灶中余火,点燃门前小炉。
孩童抱柴,妇人淘米,老者守火,仿佛一场无声的盟誓在暗夜中铺展。
烟火如星河升腾,映红半座京城。
宫中,皇帝独坐窗前,手中朱笔悬而未落。
他望着城中点点灯火,久久不语。
内侍欲言,被他抬手止住。
良久,他提笔写下一道朱批,字迹沉稳如铁:
“苏氏晏清,通天地之味,达万民之心,着即参知政事,协理六部。”
那一夜,苏晏清并未回府。
她独坐于旧御膳房遗址的一座残灶前,月光洒落在斑驳的金锅之上,映出她清瘦的身影。
身侧,《大靖膳典》静静摊开在膝头。
她翻至卷末空白处,忽见一行极细的小字,墨色尚新,似夜间有人悄然添上:
“锅开了,有人想掀。”
她凝视良久,唇角微扬,竟无惧意,反生欣然。
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又探入锅底缝隙,摘下一株不起眼的嫩花——那是她亲手培育的“新味”,能在贫瘠土地生长,入口微甘,久嚼回香,尚未命名,却已埋入民间种册。
她将花放入怀中,贴近心口,低语:“那就看看,谁的手更稳。”
远处宫墙阴影里,萧决伫立已久。
他手中曾握着一块冰冷石饼——玄镜司密探呈上的“证物”,据说是某位大臣私藏的御膳残羹。
可如今,石饼已被他碾为碎末,随风散尽。
他望着那一点孤影与残月下的金锅,眸色深沉,喃喃道:“她烧的不是饭,是王朝的命脉。”
而此时,城外驿道马蹄声急,尘土飞扬。
一骑飞驰而来,披星戴月,腰间令牌刻着“急报”二字。
新的奏报送抵宫门之前,已有暗潮在深宫角落涌动。
苏晏清接诏当夜,宫中忽传密议。
烛影摇红,低语如针,刺破寂静。
次日早朝,魏元衡出列,玉笏轻叩丹墀,声如寒冰破水:
“《膳典》虽立,然‘食政’关乎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