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究是到来了。
稀薄的，带着凉意的天光，如同怯生生的访客，小心翼翼地铺洒在瀚海城外狼藉的战场上。它照亮了断裂的兵刃、焦黑的土地、以及那些永远沉寂下去的躯体，却似乎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与寒意。
经过一夜的鏖战、震惊与最终的妥协，残存的联军士兵们开始麻木地清理战场，收敛同袍的遗骸。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触碰冰冷僵硬的躯体，都让他们的心更沉一分。胜利？或许吧。但没有任何欢呼，只有死寂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他们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被临时清理出来、由两队精锐士兵——一队来自天溶，一队来自瀚海——隐隐呈环形“护卫”着的中央区域。
那里，梦涵盘膝而坐，双目紧闭。糖忧紧挨着他，一只手依旧轻轻按在他的背心，尽管她脸色苍白如纸，自身灵力也近乎枯竭，却仍固执地维持着一丝微弱的伽罗神力，如同最纤细却最坚韧的丝线，连接着她与梦涵动荡的识海。
梦涵的体内，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那吞噬入体的妖神本源，如同一条被强行塞入狭窄囚笼的狂暴毒龙，虽被暂时压制，却无时无刻不在疯狂冲撞、嘶吼、试图反噬。它散发出冰冷而贪婪的意念，诱惑着，低语着，描绘着吞噬万物、执掌生死的强大幻景。暗月之力既是禁锢它的牢笼，却又与它同源，本能地产生着共鸣，这共鸣让梦涵维持平衡的努力变得异常艰难，仿佛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他的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皮肤下那些漆黑的纹路时而清晰如刻印，时而淡去如青烟，显示着内部惊心动魄的拉锯战。澜的低语变成了持续的背景噪音，不再是清晰的词句，而是一种充满诱惑与威胁的嘶嘶声，催促他放开压制，拥抱那黑暗的洪流。
“守住…必须守住…”梦涵的意志如同风暴中的礁石，一次次承受着冲击。他能感觉到糖忧那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像是一根拴住他的安全绳，将他从彻底沉沦的边缘拉回。他也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复杂、恐惧、戒备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时辰，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梦涵缓缓吐出一口带着细微黑气的浊息，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眸深处，银月的光泽暂时压过了黑暗，但那份冰冷与沉重却仿佛烙印般留存了下来。
“暂时…稳住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虚脱。
糖忧长长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精神稍一放松，身体便晃了晃，险些软倒。梦涵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触手之处，只觉得她冰凉得吓人。
“你的力量消耗太大了。”梦涵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心中涌起强烈的愧疚与痛楚。是他体内的东西，在疯狂汲取她的力量来维持平衡。
“我没事。”糖忧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你控制住了，就好。”
这时，瀚海城主与天溶城主并肩走了过来。两位领袖经过短暂的调息，脸色稍缓，但眉宇间的凝重与疲惫却丝毫未减。他们身后跟着几位心腹将领，以及面色复杂、欲言又止的几位谋士。
“梦涵小友，糖忧姑娘。”瀚海城主率先开口，他的目光在梦涵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感觉如何？”
“多谢城主关心，暂无大碍。”梦涵的回答简短而克制，他深知自己此刻的状态在对方眼中意味着什么。
天溶城主接口，语气更为直接：“你体内那东西…确定能一直压制住？”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静静呆立在不远处、眼神空洞却因梦涵的存在而异常“温顺”的感染者们，“还有他们…你的控制能持续多久？范围多大？是否会反噬？”
一连串的问题，尖锐而现实，代表了在场所有人最大的担忧。
梦涵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压制需要消耗极大心力，并非一劳永逸。至于控制…”他感知了一下与那些感染者之间那种诡异的精神联系，“范围似乎与我的感知范围相关，目前尚可覆盖他们。只要我维持清醒，他们应不会失控。但反噬…我不知道。”
坦诚，却更令人心惊。
两位城主交换了一个眼神。瀚海城主沉吟片刻，道：“既如此，按先前约定，需委屈小友暂居城内‘静思苑’。那里环境清幽，少有打扰，也便于…观察和守护。”静思苑，名为静思，实则是瀚海城用来软禁某些特殊人物的处所，拥有极强的隔绝阵法。
梦涵并无异议，只是点了点头。
“糖忧姑娘…”瀚海城主看向糖忧，语气温和了些，“你消耗过度，也需好生休养。不如…”
“我跟他一起去。”糖忧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她站直身体，尽管虚弱，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的状态不稳定，需要我的力量从旁辅助净化。城主放心，我会看好他。”
她的态度明确，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两位城主再次对视，最终缓缓点头。糖忧的身份特殊，实力与决心他们也亲眼所见，有她在旁监视（或者说守护）梦涵，确实能让人稍安心一些。
就在决议将定之时，一个柔弱而焦急的声音插了进来：
“父亲！天溶伯父！请…请让我也去静思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婉儿在一位侍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跑来。她脸色同样苍白，眼中含着泪水，充满了愧疚、恐惧，还有一种莫名的坚决。
“胡闹！”天溶城主脸色一沉，“静思苑岂是你能去的地方？回去好生休养！”
“不！”婉儿挣脱侍女的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懦弱，因为我母亲…才让妖神有机可乘，才让梦涵大哥变成这样…我有责任！让我去…让我做点什么赎罪…求求你们！”
她的哭诉让场面更加复杂。两位城主面露难色。于理，让城主之女去那种地方接近一个极度危险的存在，绝非明智之举。于情，婉儿的愧疚与恳求又让人动容。
梦涵看着跪地哭泣的婉儿，眼神复杂。糖忧则轻轻蹙起了眉。
最终，瀚海城主叹了口气：“婉儿，你的心意我们明白。但静思苑非同儿戏。这样吧，你可每日在护卫陪同下前往探望片刻，但绝不可久留，更不可夜间停留。此事不容再议。”
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婉儿知道无法再强求，只能流着泪磕头谢过。
安排既定，一队精锐士兵“护送”着梦涵和糖忧向城内静思苑行去。那些被梦涵控制的感染者，则被命令原地不动，由重兵层层看守，如同处理一批极度危险的不稳定爆炸物。
队伍沉默地行进在尚未完全苏醒的瀚海城街道上。沿途，偶尔有早早起来的百姓，看到这支奇怪的队伍——被精锐士兵“簇拥”着的、气息诡异的少年和虚弱苍白的少女——无不面露惊疑恐惧，纷纷避让，关门闭户。
窃窃私语声如同暗流，在门窗之后涌动。
“就是他…那个吸收了妖神的…”
“听说他能控制那些怪物…”
“离远点，太可怕了…”
“糖忧姑娘怎么还跟着他…”
这些声音细微，却清晰地钻入梦涵和糖忧的耳中。
梦涵面无表情，只是握紧了拳，指节发白。糖忧则更靠近了他一些，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静思苑位于城主府邸的西北角，与其说是一座院落，不如说是一座小型堡垒。高墙深垒，阵法光芒在墙体表面隐隐流动，散发出隔绝内外的强大气息。
踏入苑门的瞬间，梦涵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制力笼罩下来，并非针对灵力，而是针对精神与感知。这里的阵法，显然对“异常状态”有着极强的监测和限制效果。
苑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却一尘不染。厚重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目光都隔绝开来。
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梦涵走到房间中央，缓缓坐下，再次闭上眼睛，全力应对体内那无休无止的冲击与低语。
糖忧在他对面坐下，默默调息，尽可能恢复一丝力量，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过了多久，梦涵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石室中显得格外清晰：
“糖忧。”
“嗯？”
“如果…如果我最后没能控制住…”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你要第一时间离开，然后…毁掉这里。连同我，一起。”
糖忧猛地睁开眼，看着他紧闭双眼、却线条紧绷的侧脸。
她没有回答“不会的”或者“别胡说”，只是静静地、无比坚定地看着他。
良久，她轻轻地说：
“不会有那种如果。”
“因为在那之前，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把你拉回来。”
“就像你曾经为我做的那样。”
石室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压制阵法运转时发出的微弱而有规律的嗡鸣，以及梦涵体内那沉重得几乎能被感知到的、惊心动魄的搏动。
窗外，天光渐亮，但投射进这幽深院落的，却依旧是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微光。
晨曦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