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烨把最后一把镰刀淬火完毕时,院墙外传来的低语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耳朵发紧。
“……那铁器邪门得很,昨天二柱用他打的锄头,一锄下去把青石碾子凿出个坑来,哪有凡铁能做到这个的?”
“我看韩家那小子是走了歪道,说不定偷偷学了什么禁术,不然凭他那身子骨,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小声点!让韩老铁听见,又要跟你急眼……”
铁铺里的炭火“噼啪”爆响,韩烨握着铁钳的手紧了紧。他能想象出墙外那几张探照灯似的脸——张屠户的三角眼,李木匠撇着的嘴角,还有王婆子那总像含着唾沫星子的嗓门。这些人昨天还拿着自家的铁器,眉开眼笑地说“韩小子手艺越发好了”,转脸就能嚼出这么些舌根来。
吴铁匠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敲得鞋底“咚咚”响。他浑浊的眼睛瞟了眼韩烨紧绷的后背,没说话。
日头爬到正头顶时,韩振扛着柴刀气势汹汹地冲进铁铺。他粗布褂子上沾着草屑,脸涨得通红,进门就把刀往铁砧上一拍:“烨儿!跟爹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打这些家伙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逼着你搞那些乱七八糟的?”
韩烨刚把玄铁坯子放进火炉,闻言手一顿:“爹,我没……”
“没什么没!”韩振嗓门更高了,“村东头那几个老东西嚼舌根,说你学了旁门左道,还说要去报官!我跟他们吵了一架,这群白眼狼,前阵子求着你打农具的时候怎么不吭声?”
“韩老哥,消消气。”吴铁匠终于站起身,烟锅在铁砧边磕了磕,“舌头长在别人嘴里,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但手艺这东西,是实打实的。”
他走到韩烨身边,指着铁砧上那把刚打好的砍柴刀。刀身映着天光,刃口泛着内敛的寒光,靠近刀柄的地方,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固”字灵纹,是韩烨昨夜趁着月色刻上去的。
“你看这刀,”吴铁匠用粗糙的拇指蹭过刀刃,“淬火用的是井水,锻打用的是这把老锤,铁料是后山矿上拉来的毛铁。哪一样不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路数?不过是烨小子肯下功夫,把火候拿捏得比旁人准些,锤法练得比别人稳些,怎么就成旁门左道了?”
韩振愣住了,嘴里的粗气渐渐平顺下来。
吴铁匠忽然转身,从墙角的木箱子里翻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后,一块黑沉沉的东西露了出来——约莫巴掌大小,表面坑坑洼洼,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沉凝感,连空气似乎都被它压得滞重了些。
“这是……”韩烨瞳孔微缩。他能感觉到,这块石头似的东西里,藏着比灵谷更浓郁的灵气,只是被死死锁在里面,像头沉睡的野兽。
“玄铁。”吴铁匠的声音带着点回忆的沙哑,“二十年前我去岚风城送货,在废矿堆里捡的。当时只觉得这玩意儿沉得邪乎,就留着了。后来听行脚商说,这是能打灵器的料子,可惜我没那本事,琢磨了半辈子也没琢磨出个门道。”
他把玄铁往韩烨怀里一塞,铁料的冰凉瞬间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激得韩烨打了个激灵。
“拿着。”吴铁匠的眼睛忽然亮得惊人,“旁人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打铁的,靠的不是嘴皮子,是手里的锤子,是眼里的火候。他们说你的铁器邪门,你就打出更结实的来;他们说你走歪道,你就把正道走得比谁都直。”
他拿起韩烨刚淬好的镰刀,掂量了掂量,忽然扬手扔过院墙。只听外面“哎哟”一声,伴随着镰刀插在木柱上的“笃”声。
“张屠户,”吴铁匠的嗓门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出去,“你不是说这刀邪门吗?正好,你家猪圈的木栅栏松了,用这刀修修,看看它到底邪门在哪!”
墙外一阵窸窸窣窣,再没了声音。
韩烨握着那块玄铁,指尖都在微微发颤。铁料的寒气里,似乎裹着吴铁匠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年他对着这块玄铁唉声叹气的夜晚,那些被城里铁匠嘲笑“乡野匠人不懂门道”的时刻,或许都藏在这沉甸甸的分量里。
“师父……”他想说些什么,却被吴铁匠摆手打断。
“别叫师父,我可没教你那些刻花纹的本事。”老铁匠重新蹲回门槛,又装上一锅烟,“但你记住,不管是打铁还是做人,都得像这铁坯子。烈火里烧过,冷水里淬过,千锤百炼敲打过,才能成器。那些风言风语,就当是淬火时的水汽,响一声,也就散了。”
韩烨低头看着玄铁,忽然想起昨夜刻“锐”字灵文时的情景。当时总觉得线条太刚硬,崩碎了三次,直到他想起吴铁匠说过“好钢要柔中带刚”,才在收尾处收了半分力道,灵纹果然成了。
原来打铁和处世,竟是一个道理。
他把玄铁放进火炉,看着火苗一点点舔舐那块黑沉沉的铁料。院墙外的低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和铁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阳光下格外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