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还灰蒙蒙的,筒子楼里就跟开了锅的粥似的,热闹起来了。公共水房里,哗啦啦的洗漱声,脸盆牙缸的碰撞声;隔壁家小孩赖床不肯起的哭闹声;不知哪家在走廊里生炉子,呛得人直咳嗽的烟味儿和埋怨声……各种声音气味混在一块儿,烟火气是足了,可也吵得人脑瓜子嗡嗡的,想多睡会儿都难。
陆知行习惯了早起,用刺骨的凉水胡乱抹了把脸,精神算是提起来点儿。他拿起俩铝饭盒,准备去食堂打早饭。楼道里,对门的刘大娘正端个痰盂出来,看见他,大嗓门就嚷开了:“哎哟,陆主任,起这早啊?食堂这会儿人少,快去!去晚了,那窝头都凉透心儿了,梆硬!”
“哎,知道了,谢谢刘大娘。”陆知行应着,对这种直白又带着点邻里热乎劲的关心,还有点不太适应。
食堂里果然没几个人,窗口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早饭简单得让人没啥念想:黄澄澄的玉米面窝头,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粥,还有一小碟黑乎乎的、齁咸的萝卜干。陆知行要了两份,转身刚想走,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有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瞧着顶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瘦得像根麻杆,穿着件洗得发白、明显大了一号的旧中山装,空落落地挂在身上。他低着头,整个人几乎要埋进摊在油腻饭桌上的一本厚书里。一只手拿着个窝头,机械地往嘴里送,嚼得慢吞吞的;另一只手却握着一支铅笔,在书页的空白处飞快地写着画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跟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就连喝粥的时候,眼睛都没离开书,勺子好几次差点怼到鼻子上。
陆知行心里动了一下,走过去,在他对面的长条凳上坐了下来。那年轻人毫无察觉,依旧在纸上写写画画,嘴唇还无声地动着,像是在默念什么。陆知行瞥了一眼那书的封面,是一本英文原版的《数理逻辑基础》,书页边角都磨毛了,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符号和娟秀的注解。再看他演算的内容,似乎是某种极其复杂的递归函数推导,思路之清晰、跳脱,让陆知行都微微有些讶异。
“同志,这儿有人坐吗?”陆知行开口,声音不高。
那年轻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缺乏血色的脸,鼻梁上架着副厚厚的、啤酒瓶底似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被打断的茫然和一丝惊慌,像只受惊的小鹿。
“啊?没……没人!您坐,您坐!”他慌里慌张地把摊开的书本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好像怕占了别人的地方,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陆知行。
“看啥书呢?这么入神。”陆知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些,把饭盒放在桌上。
“没……没啥,就……随便看看。”年轻人声音很小,带着点南方口音的绵软,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书的封面,似乎不太愿意与人交流这个。
陆知行笑了笑,没再追问,自顾自地打开饭盒,拿起一个窝头啃起来。那年轻人见状,也稍稍放松了些,但还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气氛有点尴尬。
“我叫陆知行,新调来的,在三号楼那边。”陆知行主动打破了沉默。
“哦……我,我叫林云深。”年轻人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又迅速低下,“在……在五号楼,理论研究室。”
“理论研究室?搞数学的?”陆知行来了兴趣。这年头,能捧着英文原版数理逻辑看得这么投入的年轻人,可不多见。
林云深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又没下文了。
陆知行也不在意,一边吃着简陋的早餐,一边看似随意地跟他聊着:“这北京的春天,风还挺硬,比南方干燥吧?”
“是……是有点。”林云深应和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
“食堂这饭,也就凑合能填饱肚子。”陆知行继续找着话题。
“还……还行。”林云深的声音依旧细若蚊蚋。
陆知行发现,这年轻人不是冷淡,更像是某种程度的……社交恐惧,或者说,他的心思根本就没在这些人情世故上,全都扑在那些抽象的符号和公式里了。
他不再试图硬聊,快速吃完了自己的早饭。临走前,他看了一眼林云深那本厚厚的英文书,说了句:“数理逻辑是计算机的根基,好好钻,以后有大用。”
林云深闻言,猛地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像是黑夜里的火星,但旋即又黯淡下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
陆知行拿起饭盒走了。这个叫林云深的年轻人,像一块埋藏在尘土里的璞玉,不经意间,让他对这看似沉闷的第七研究院,生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好奇。这地方,看来也不全是扯皮推诿,还是藏着些真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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