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的余温似乎还留在指尖,梨膏糖的清甜也仿佛仍萦绕在舌尖。
那份属于暗卫营角落的、短暂而真实的松弛感,在十七回到自己那间冰冷整洁的单人房时,便迅速褪去,如同被窗外凛冽的寒气重新冻结。
他将那包梨膏糖仔细收好,与十一给的药油、陛下赐下的香盒放在一处。
然后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打坐调息,运转内力周天,驱散身体残留的疲惫与寒意,让心神重新沉静下来,变得剔透而锐利。
然而,这一次,入定却比往常难了些许。脑海中偶尔会闪过炭火跳跃的光影、十一咋咋呼呼的笑脸、以及……自己那片刻失态的、陌生的嘴角弧度。
他微微蹙眉,强行将这些杂念压下,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内息的流转之上。
就在他心绪即将彻底沉静之时,房门被极轻地叩响了。
叩门声规律而克制,带着暗卫营内部特有的节奏。
十七瞬间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所有杂念荡然无存。他无声地掠至门后,低沉问道:“谁?”
“十七大人,是我,小顺子。”门外是一个年轻内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恭敬,“陛下口谕,召您即刻前往南书房见驾。”
陛下?此刻?十七心中微微一凛。南书房通常是陛下批阅奏折、召见心腹臣工之处,深夜召他一个暗卫前去,绝非寻常。
“可知何事?”他一边迅速套上外袍,整理仪容,一边沉声问道。
“奴才不知。”小内侍的声音透着小心,“赵公公只让奴才立刻来请大人,说陛下正在等候。”
“稍候。”十七最后检查了一下腰间佩剑和衣着,确保毫无纰漏,这才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名面生的小太监,低着头,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见到十七出来,连忙躬身:“大人,请随奴才来。”
夜色已深,雪后的宫道空旷而寂静,唯有靴子踩在未化尽的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以及寒风吹过宫墙檐角的呜咽声。
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一路无话。
小太监引着十七,走的并非通常的大路,而是几条相对僻静的宫巷,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
这更让十七确信,此次召见应当非同一般。
………
南书房外灯火通明,当值侍卫如同雕塑般肃立。
大太监赵培早已候在门口,见到十七,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迎了上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十七大人来了,快请进,陛下正等着呢。”
他亲自为十七推开沉重的殿门。
一股暖融的、带着淡淡墨香和极品银炭气息的热流扑面而来,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南书房内烛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
萧执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正凝神看着什么。
他只着一身玄色常服,未戴冠冕,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属下十七,参见陛下。”十七步入殿内,反手轻轻合上门,于御阶之下单膝跪地,垂首行礼。他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萧执仿佛才被惊动,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十七身上,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遍。
那目光沉静、深邃,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似乎要透过那身暗卫常服,看清他内里的每一分变化。
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十七维持着跪姿,身形挺拔如松,呼吸平稳,心中却飞快思索着陛下深夜召见的缘由。
是京兆尹府的账目有了重大发现?还是之前庆王细作一事有了后续?亦或是……他今日在营中与同僚的些许“逾矩”……
“起来吧。”良久,萧执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陛下。”十七依言起身,垂首立于一旁,等待示下。
萧执踱步回到御案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目光却依旧落在十七身上。
“京兆尹府那边的差事,办得如何了?”他问道,语气像是随口一问。
“回陛下,账册信件已核查近半,发现可疑账目十七处,暗语信件九封,均已记录在案,呈送巽统领。”十七回答得条理清晰,数字准确。
“嗯。”萧执微微颔首,似乎并不意外,“巽统领报与朕了。做得不错,比那些尸位素餐的蠢货强。”
这话像是赞许,却又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十七不敢接口,只是沉默地站着。
“听说,”萧执话锋忽然一转,语气依旧平淡,“你与十一,近日相处得颇为‘融洽’?”
十七心中猛地一紧。
陛下竟知道?他立刻躬身道:“回陛下,十一性子直率,作战勇猛,属下与其共同执行任务,自当尽力配合,以期不负陛下所托。”
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答得谨慎,将“融洽”定义为任务所需的“配合”。
萧执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和恭敬的姿态,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配合?”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指尖停止敲击,“朕还听说,他赠你药油,你与他同食宵夜,甚至……还会笑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味道。
十七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陛下对他的动向,竟然了如指掌到如此细微的地步!连那片刻的笑容……
他大意了,竟然没发现有人在看着他,难道陛下此番是因为他的察觉力下降?
他立刻再次单膝跪地,声音沉肃:“陛下明鉴!同袍之间,偶有往来,实属寻常。属下时刻谨记身份职责,断不敢因私废公,亦不敢有丝毫懈怠!十一所赠之物,皆已报备……,最近任务繁多,是属下疏忽了训练,还请陛下责罚!”
“起来。”萧执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朕并非责怪于你。”
十七依言起身,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
萧执站起身,绕过御案,缓缓走到十七面前。玄色的衣袂几乎要触及十七的袍角。
那股清冽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帝王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他伸出手,并非碰触十七,而是从他肩头拈起一片极细微的、未被拍干净的、已经干枯的草屑——或许是白日演练时沾染上的。
他将那草屑在指尖捻碎,目光却始终落在十七的脸上,看着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暗卫并非无情之物,有血有肉,懂得同袍之情,并非坏事。”萧执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近,却好像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朕只是要你记住,谁才是你唯一需要效忠的主人。谁赐你剑甲,谁予你重任,谁……才能真正决定你的价值与归属。”
他的话语如同最柔软的丝绸,包裹着最坚硬的钢铁。
“你的剑可以为他挡刀,你的笑容可以因他绽放,但你的命,你的忠诚,你的一切……只能属于朕。明白吗?”
十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
他抬起头,迎上萧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有警告,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神色。
“属下明白。”十七的声音有些发干,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属下的命是陛下的,忠诚亦是。此生此世,唯陛下之命是从,绝无贰心!”
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答案。
萧执凝视了他片刻,似乎是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伪。
终于,他眼中的锐利稍稍缓和,嘴角那丝莫测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很好。”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朕希望你能一直记得今日之言。”
他转身走回御案后,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汹涌的对话从未发生。
“庆王一事,已有眉目。京兆尹府的线索至关重要,继续查下去,有任何进展,直接报于朕知。”
“是!”
“下去吧。”萧执摆了摆手。
“属下告退。”
十七躬身,一步步退出南书房,直到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暖香被隔绝在外,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他才几不可察地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
后背的衣衫,已然被冷汗浸湿。
他抬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寒星闪烁的夜空,目光最终落向暗卫营的方向,那里有炭火的余温,有同袍的笑闹,有十一咋咋呼呼的喊声。
但此刻,那些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阴影。
陛下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他心中划下了一道清晰无比、却又无比沉重的界限。
他握了握拳,指尖冰凉。
然后,不再有丝毫犹豫,迈开步子,踏着未化的积雪,向着那片阴影笼罩的、他唯一归属的方向,沉默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