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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识沉浮的混沌间隙,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惧的夹缝里,沈沐破碎的神思偶尔会飘向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地方。
那里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冰冷刺骨的龙涎香气,也没有那双将他拖入深渊的、偏执的眼睛。
那里只有泥土的腥气,破败的茅草屋,以及……刻在骨子里的饥饿感。
他是一个没有来处的人。
像荒野里挣扎求生的野草,不知父母是谁,在那个贫瘠的小山村里,靠着东家一口粥、西家一件旧衣,像个小乞丐般勉强活了下来。
村里人都叫他“野娃”,他没有名字,也没有未来。
直到那年,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死亡像阴影一样笼罩了整个村庄,熟悉的叔伯婶娘一个个倒下,连树皮草根都快要被啃食殆尽。
他缩在村口的破庙里,饿得眼前发黑,以为自己也会像那些无声无息消失的人一样,悄无声息地烂掉。
然后,他来了。
年仅十八岁的萧执,彼时或许还未显露日后那般深沉的城府与狠戾,他奉旨赈灾,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长长的、装载着救命粮食的车队,如同天神降临般出现在了村口。
阳光勾勒出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轮廓,他的声音清朗,指挥若定,将粮食分发给每一个濒死的灾民。
沈沐挤在人群中,分到了一碗浓稠的、能照见人影的米粥。
那碗粥的温度,烫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宛如骄阳般的年轻皇子,看着他救活了他熟悉的张婶、李伯……同时…也救活了他这个无足轻重的“野娃”。
那一刻,萧执的身影,如同烙印,深深烙刻在了他空白而卑微的生命里。
那是恩情,是仰望,是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光。
为了在这艰难的世道活下去,也为了保护那些曾给过他一口饭吃的村民的孩子不受流痞欺负,他早早学会了用拳头和狠劲保护自己与人争斗。
他不会什么高深的武功,打起架来毫无章法,却有一股不要命的凶悍。
十二岁那年,巽统领奉命在民间遴选有潜力的暗卫苗子,偶然见到了正与人厮打、眼神狠厉如小狼崽子的他。
他被带走了…
离开了那个贫瘠的村庄,走向了另一个更为残酷的世界——暗卫营。
暗卫营的训练是地狱般的煎熬,他根基太差,几乎要撑不下去。支撑他的,是记忆中那碗救命的粥,和那个如骄阳般的身影。
他想变强,想有朝一日,能够报答那份恩情,能够……离那道光近一点,再近一点,能够…让他还了这全村性命的恩情。
而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一次针对当时还是刚刚登基的萧执的刺杀中,混乱之下,他这个训练尚未完全合格的备选者,竟阴差阳错地扑了上去,用自己单薄的胸膛,为萧执挡下了一支淬毒的冷箭。
剧痛袭来时,他脑海里闪过的念头竟是:这样,算不算还了恩?村里的叔伯婶娘们,应该能安心了吧?
他活了下来,但伤势沉重。
因这“救驾之功”,他破格被录入暗卫营,成为了正式的暗卫预备役。
在他伤愈后,负责教导他的巽统领看着他,说:“你日后便是暗卫营的了,叫沈沐是吗?”
他茫然。沈沐?这么好听的名字是他的吗?
后来,他才知道,是村里那些识得几个字的叔伯婶娘们,听说他入选了皇家侍卫,欢天喜地,他们并不懂暗卫与普通侍卫的天壤之别,却翻遍了村里唯一的几本旧书,为他选了一个字——“沐”。
他们说,野娃吃了太多苦,希望他从此以后,能“沐浴”在皇恩春风里,日子过得舒服平坦些。
沈沐…
他有了名字,一个好听的,承载着最朴素,最真挚祝福的名字。
再后来,萧执在一系列血腥的权谋斗争中胜出,皇位坐的越来越稳固。
他也凭借着自己的不要命和那次挡箭的“忠诚”,经过残酷的淘汰,最终成为了暗卫营前五十的一员,代号“十七”。
他以为,这就是他命运的终点了。
作为陛下最隐秘的刀,护卫他的安全,偿还当年的恩情,直至某一天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从未奢望过更多,也从未看清过,当年那道在他眼中如同救世主般的光芒,内里包裹着的是怎样一颗充满占有欲和毁灭性的灵魂。
直到……那场改变一切的刺杀,他再次为他挡箭,然后一切失控,坠入深渊。
…………
此刻,龙榻之上。
沈沐从一场混乱的梦境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
梦中,有饥荒年的饿殍,有那碗滚烫的粥,有萧执年轻时清晰锐利的眉眼,有暗卫营冰冷的训练场,有巽统领沉默却偶尔带着一丝关怀的眼神,有村里叔伯婶娘们模糊却温暖的笑脸……
最后,所有的画面碎裂,只剩下萧执那双深不见底、充满占有欲的眼睛,和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你是朕的。”
他剧烈地喘息着,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睁大,却什么也看不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只是想报恩啊。
他用生命去偿还的那一碗粥的恩情,为何最终却将他拖入了这比饥饿、比死亡更可怕的境地?
那个他曾视为信仰、愿意用一切去报答的人,为何会对他做出这些……比敌人更残忍的事情?
“沐”字寄托的“舒服平坦”,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笑话。
他现在拥有的,只有无尽的黑暗,身体的疼痛,精神的崩溃,和那份沉重到令他窒息的、扭曲的“爱”。
恩情与仇恨,忠诚与屈辱,信仰与毁灭……种种极端对立的情绪在他破碎的心神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他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膝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
原来,他这一生,从得到“沈沐”这个名字开始,或许就是一个错误。
他沐浴到的,从来不是春风,而是……以爱为名的,永无止境的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