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与乌溟的争执,最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达成了“合作”。
在萧执不容置疑的压迫下,两人不得不各退一步,拟定了一个折中的方子——以杜仲的温养方为基底,佐以乌溟提供的几味药性相对温和的秘药,旨在固本培元的同时,尝试“唤醒”沈沐沉寂的神识。
汤药每日被精心熬制,由萧执亲自喂下。
针灸则由杜仲亲手施为,乌溟在一旁冷眼旁观,偶尔会就某个穴位的深浅提出尖锐意见,但终究没有再次爆发激烈的冲突。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沐的身体在药力和精心照料下,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起色。
他依旧瘦得厉害,但脸上那种灰败的死气淡去了一些,脉搏也较之前稍稍有力。
他依旧沉默,依旧空洞,但偶尔,在杜仲施针时,那细长的银针刺入特定穴位,他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眉,或者指尖微微蜷缩。
这些细微的反应,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总能激起萧执眼中瞬间的光亮。
他紧紧盯着,仿佛那是沈沐即将回归的征兆。
然而,沈沐的眼睛,看起来依旧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那层无形的隔绝了光亮的阴翳,顽固地笼罩着他的世界。
杜仲私下里对萧执坦言:“陛下,沈公子身体根基已稍有恢复,但心神自闭太深。药石针砭,终究只是外力。若心门不开,神光难入。”
萧执沉默地听着,挥退了杜仲。
他走到龙榻边,看着沈沐无知无觉的睡颜。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指尖却在即将碰到那苍白皮肤时,猛地顿住。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混杂着焦躁和不甘,在他心中翻涌。
他付出了这么多,折了他的翅膀,将他锁在身边,遍寻名医,甚至容忍了那两个老家伙无休止的争吵……为什么还是不行?
为什么他就是不肯看他一眼?
难道他给予的“爱”,就真的如此令他难以承受,宁愿永远沉沦在黑暗中?
一种偏执的念头再次占据上风。
他不要这样的结果!他一定要沈沐好起来,一定要他清清楚楚地看着他,无论是爱是恨,他都要他眼里有他!
他开始变本加厉地“陪伴”。
除了处理必要的朝政,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耗在了寝殿。
他不再只是喂药、说话,他开始更频繁地触碰沈沐。
有时是抚摸他的头发,有时是捏着他的手指,有时甚至只是长时间地握着他的手,仿佛要通过这种肌肤相亲,将自己的意志强行灌注过去。
沈沐对此的反应,依旧是沉默的承受。
只有在萧执的触碰过于用力,或者停留时间过长时,他身体那细微的无法完全抑制的僵硬,才会泄露出一丝残留的恐惧。
…………
这天夜里,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
萧执批完奏折,带着一身湿寒之气走入寝殿。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到龙榻边。
沈沐似乎睡得很沉,呼吸轻浅。
萧执在黑暗中坐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凝视着榻上的人影。
雨声敲打着琉璃瓦,更衬得殿内寂静无声。
看了不知多久,萧执忽然伸出手,轻轻覆上了沈沐的眼睛。
他的手掌温热,带着常年握笔习武留下的薄茧。
“阿沐,”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低沉而模糊,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偏执,“你要看看朕。”
掌心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萧执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掠过全身。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丝微弱的反应。
“看看朕,阿沐。”他重复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恳求?
“只要你肯看朕一眼,只要你肯……朕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放过巽,放过萧锐,甚至……放你离开片刻,去看看外面的梅,去听听外面雪落下的声音,只要你肯……”
这几乎是他在清醒状态下,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筹码,去诱惑,去祈求那双眼睛重新为他点亮。
然而,掌心下那微弱的颤动消失了。
沈沐的呼吸依旧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萧执的错觉。
漫长的等待,只等来更深的死寂。
希望如同被雨水浇灭的星火,瞬间黯淡。
萧执的手缓缓滑落,无力地垂在身侧。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暴怒如同冰火交织,在他胸中冲撞。
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榻上那个对他所有承诺都无动于衷的身影。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样的条件都无法打动他?!
他就这么恨他?这么不愿意看到他?!
“好……好!沈沐!你好的很!”萧执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被彻底无视和拒绝后的狂怒与受伤,“你就这么想做个瞎子?就这么想一辈子活在黑暗里?!朕偏不让你如愿!”
他像是终于被逼到了极限,所有的耐心,所有的算计,甚至那扭曲的“爱意”,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想要摧毁什么的冲动。
他俯身,双手猛地抓住沈沐的肩膀,用力摇晃起来,试图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将那个封闭的灵魂强行拽出来。
“睁开眼睛!看着朕!你是朕的!你的眼睛也是朕的!朕不许你瞎!听见没有?!朕不许!”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沈沐单薄的身体在他手中如同风中落叶,脆弱得不堪一击。
被束缚的手腕因为这番粗暴的动作而摩擦着绸带,勒出更深红痕。
一直沉默承受的沈沐,在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下,终于发出了声音。
不是求饶,不是恐惧,而是一声极其微弱、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厌弃的叹息。
“……吵。”
只有一个字。
轻飘飘的,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萧执所有的狂怒。
他所有的激动,所有的失控,所有的威胁与祈求,在沈沐这里,只换来一个“吵”字。
萧执的动作僵住了,抓住沈沐肩膀的手,力道一点点松开。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重新归于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沈沐。
殿内只剩下窗外绵密的雨声,以及他自己粗重而混乱的呼吸。
他看着沈沐,看着那双依旧空洞地望着虚无的眼睛,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缓缓蔓延至全身。
他终于明白,杜仲说的“心不愿看,神不肯归”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一种被动的病症。
那是沈沐主动的、彻底的……放弃。
他封闭了自己的世界,将萧执,连同萧执带来的一切——威胁、祈求、扭曲的爱意、疯狂的占有——都隔绝在了外面。
他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感觉。
他活在了自己的黑暗里,那里或许同样痛苦,但至少……没有萧执。
这一刻,萧执清晰地感觉到,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可以用强权留下沈沐的人,可以用药物维系他的生命,甚至可以束缚他的手脚。
但他永远无法强迫一颗已经彻底沉寂的心,再为他跳动。
永远无法让一双自己选择关闭的眼睛,再为他睁开。
他站在那里,如同被遗弃在荒野的孤兽,华丽的龙袍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茫然与……荒凉。
雨,还在下。
乾元宫的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寒冷,都要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