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驿馆内,烛火通明。
弥闾依旧斜倚在胡床上,耐心等待。
猎取美丽而有价值的事物,本就需要时间与耐心,尤其在他人的地盘上,急不得。
终于,房门被轻轻推开,合撒儿的身影如鬼魅般闪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凝重。
“如何?”弥闾放下手中的琉璃杯,语气中带着几分饶有兴致。
合撒儿单膝跪地,沉声回禀:“王子,打探到了。那人名叫沈沐,曾是宫中影卫,据说……曾数次于危难中救下萧国皇帝的性命。”
“哦?影卫?”弥闾挑眉,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样一个精致脆弱如瓷器般的人,竟会是刀口舔血的影卫?这强烈的反差,让他愈发好奇。
“是。但大约半年前,他便卸去了影卫之职,被陛下留在身边,深居乾元宫,极少露面。外界对其知之甚少,只隐约传闻……他身体似乎一直不好,且……”合撒儿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且目不能视。”
“目不能视?”弥闾想起宫宴上那短暂却清晰的对视,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看来,传闻未必属实。还有吗?”
“关于他的具体来历,以及为何会从影卫变成如今这般……属下无能,未能探听到更多。宫闱秘辛,守卫森严,我们的人不敢深入,怕打草惊蛇。”合撒儿低下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愧疚。
弥闾摆了摆手,并不意外:“无妨。知道名字与曾经的身份,已经足够了。”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让我们在长安的人都机灵些,特别是留意宫中采买,或是能与宫内搭上线的渠道。不必强求,只需留意任何可能与‘沈沐’相关的蛛丝马迹即可。”
“是。”合撒儿领命,心中却暗暗叫苦,这任务,可真是不轻松。
…………
夜色深沉,暗卫营的某个值宿房内,烛火摇曳,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十一、卅三、五,还有另外两个与沈沐关系亲近的暗卫——甘三和廿七,几人或坐或站,挤在这不大的屋子里,皆无睡意。
十一烦躁地在地上踱来踱去,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躁野兽,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一脚踹翻了墙角的空水桶,“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服了!”十一低吼一声,胸口剧烈起伏,“那是十七!那是十七啊!你们看到没有?!看到他穿成什么样子了吗?!看到他坐在哪儿了吗?!”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因愤怒与难以言喻的痛心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屋里的其他人:“我们当初还以为……以为主子是看重他,赏识他的能力,才破格提拔!从暗卫到影卫,那是多大的殊荣!我们都替他高兴过!还都羡慕过!”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可结果呢?啊?结果就这个‘看重’?!把他当成个……当成个女人似的打扮起来,珠环翠绕,放在身边当个摆设?!让满朝文武,让那些西域来的蛮子,像看猴戏一样看着他?!”
卅三平日里最是跳脱活泼,此刻却蔫蔫的。
他抱着膝盖坐在床沿,下巴抵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十一哥,你别说了……我……我看着十七哥那样,心里难受……他以前多厉害啊,可现在……他坐在那里,头都快低到胸口了,我……我看着都想哭……”
五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眉头紧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无奈:“都冷静点,那是陛下是主子。”
短短七个字,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十一和卅三心中躁动的怒火与悲伤。
五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眼底满是深深的无力:“陛下要怎么‘看重’一个人,不是你我能置喙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们是什么身份?暗卫,陛下手中的刀,脚下的影子。刀不需要有想法,影子不需要有情绪。”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十七……他现在是沈沐。无论陛下给他什么身份,让他坐在什么位置,穿什么衣服,那都是陛下的意思。我们除了看着,还能做什么?”
甘三叹了口气,接口道:“五哥说得对。今天宫宴上,你们没看到陛下的眼神吗?但凡多看十七……多看沈沐一眼的,哪个没被主子的眼刀子刮过?那个龟兹王子,不过是多看了几眼,主子当时那脸色……啧。我们若是表现出任何异常,不是在帮十七,是在害他,也是在害我们自己。”
廿七一直沉默着,此刻也哑声开口:“我离得近些……看到陛下……攥着十七的手腕,力道大得……十七的手都白了。”他闭上眼,似乎不忍回忆那个细节。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
十一不再暴躁踱步,他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双手抱住头,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所有的愤怒、不甘、痛心,在残酷的现实与绝对的权力面前,都化为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们能做什么?
冲上去把十七从那个位置拉下来?那是弑君大罪,九族都不够诛的。
去质问陛下为何如此对待十七?他们连靠近御前说这话的资格都没有。
甚至,他们连像现在这样,关起门来表达愤怒与难过,都需要小心翼翼,生怕隔墙有耳。
他们曾经以为,暗卫营是共同的家,是可以将后背交付彼此的兄弟所在。
可如今,他们眼睁睁看着曾经最耀眼、最值得信赖的同伴之一,坠入那样一个华丽却绝望的境地,却连伸手拉一把的能力都没有。
这种认知,比任何残酷的训练、任何危险的任务,都更让他们感到窒息与痛苦。
“难道……我们就只能这么看着吗?”卅三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希冀。
五沉默了很久,久到烛火都噼啪跳动了一下,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沉重得如同叹息。
“不然呢?”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吹动着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屋内的几个暗卫,或坐或立,或愤怒或悲伤或沉默,都在这个漫长的冬夜里,品尝着身为“影子”的无奈与悲哀。
他们曾一同训练,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如今却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同伴在深渊中沉沦,无能为力。
…………
乾元宫内,沈沐在无尽的冰冷与屈辱中,意识渐渐模糊,最终陷入昏睡,或许只有在梦里,他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而这一夜,对于许多人而言,注定无眠。
驿馆中,弥闾把玩着酒杯,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算计与期待的光芒。
沈沐这个名字,以及他身上的谜团,像最诱人的饵,吸引着他一步步靠近。
王府里,萧锐对灯枯坐,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绪。
他既担心沈沐的处境,又忧虑皇兄这般偏执下去,终将酿成无法挽回的苦果。
皇宫深处,萧执独自坐在南苑书房内,批阅奏章的手却久久未动。
脑海中,时而闪过沈沐绝望空洞的眼神,时而闪过弥闾那充满兴趣与挑衅的目光。
心中那股烦躁与暴戾交织的情绪,如同暗流在深海中汹涌。
还有暗卫营,一盏烛火始终亮着,而巽统领在门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