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闾几乎是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他便收到了萧锐冒着巨大风险、以特殊渠道送来的密信。
当看清信上那触目惊心的内容时,他最后的一丝侥幸也被彻底击碎。
他赌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低估了萧执疯狂的深度,低估了那份偏执所能爆发出的、毁灭一切的力量。
那个男人,为了沈沐,竟然真的可以完全无视帝王的职责,不顾江山稳固,不顾边境安宁,不顾千万生灵的存亡,如此毫不犹豫、如此迅猛地选择发动一场灭国之战!
所谓的帝王理智,在那极致扭曲的爱与恨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薄冰。
“父王!”弥闾立刻求见龟兹王,他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带着一身风尘和满眼血丝,将那份沉重的密信呈上。
龟兹王看完信,那魁梧如山、历经风霜的身躯猛地一晃,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化为被彻底激怒的赤红!
“他萧执……竖子!安敢如此!!”老国王的怒吼声震得殿梁仿佛都在颤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为了他的一己私欲,就要悍然发动战争,践踏我龟兹世代居住的国土,屠戮我的子民?!他眼里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父王!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弥闾的声音沉痛而急促,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萧国大军已在集结,战火即将燃起!我们现在必须立刻准备迎战!动员所有能动员的力量,加固城防,储备物资,疏散老弱妇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最深沉的痛楚,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同时……必须尽快,立刻,将伽颜华送走。”
这是最残酷,却也是最现实的抉择。
战争一旦爆发,龟兹王城必将成为最惨烈的修罗场。
沈沐留在这里,无论最终是被萧执找到,还是不幸死于乱军之中,都是弥闾绝对无法承受的结局。
“送走?送去哪里?如今这西域,哪里还有安全之地?”龟兹王急道,脸上充满了忧虑。
“西方!更遥远的波斯,或者……穿越茫茫大漠,寻找一个与世隔绝、不为人知的绿洲!”弥闾的眼神闪烁着决绝的光芒,如同即将赴死的战士,“我会亲自挑选最忠诚、最精锐的死士队伍,护送他离开。确保他绝对安全之前……”
他抬起头,望向殿外渐渐亮起的天空,那里,龟兹的旗帜正在晨风中飘扬。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掷地有声、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阿史那·弥闾,将与龟兹共存亡!”
……………
曦光院内,沈沐早已感受到了那弥漫在王宫中、日益浓重的紧张气氛。
弥闾不再像往常那样带着轻松的笑容来找他饮酒赏月,阿依慕和疏勒月眉宇间也染上了挥之不去的忧色,连最跳脱的巴哈尔,训练时也多了几分沉默和狠厉。
他心中的不安,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当弥闾在一个月华黯淡的深夜,带着一身冰冷的露水和无法掩饰的沉重,踏进曦光院时,沈沐静静地站在院中那棵老桑树下,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弥闾那双总是含着慵懒笑意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决绝,有深深的不舍,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奈。
“伽颜华,”弥闾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夜的沉寂,“听着,情况很糟。萧执……他派了大军,不日将至龟兹。”
沈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面容依旧平静。
果然,那个阴影,终究还是笼罩了过来。
弥闾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坚定而可靠:“我和父王、阿依慕他们,我们是龟兹的王室,守护这片土地和子民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必须留下,与龟兹共存亡。但你不同!”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沐,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急切:“我会安排最可靠的路线和最忠诚的死士,送你离开!去一个远离战火、萧执绝对找不到的地方!你可以隐姓埋名,平安、自由地度过下半生!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也是……我必须为你做的!” 他几乎是在祈求,希望沈沐能接受这条生路。
沈沐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熟悉的庭院——月光下沉默的老桑树,角落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疏勒月欢快奔跑的足迹,空气中仿佛还萦绕着与阿依慕、巴哈尔他们一起笑闹的气息,还有弥闾……是他带他来到这里,给了他“伽颜华”这个名字,让他知道,活着除了痛苦和禁锢,还可以有阳光、葡萄的甜香和纵马驰骋的自由。
他抬起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抚摸着身上这件靛蓝色、绣着金色葡萄藤纹的龟兹骑射服,布料柔软,紧密地贴合着他的肌肤,仿佛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然后,他抬起头,迎上弥闾焦灼而复杂的目光,那双漆黑的眼眸在残月的微光下,清澈见底,却燃烧着一种弥闾从未见过的、平静而炽热的火焰。
他极轻、却字字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落地生根般的坚定:
“我不走。”
弥闾瞳孔一缩,急道:“伽颜华!别犯傻!这不是逞强的时候!你留下来又能改变什么?萧执他是冲你……”
“我知道。”沈沐平静地打断他,他的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我知道他是冲我而来,这场灾祸因我而起。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走。”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与弥闾的距离,目光坚定地锁住对方:
“你们是我的家人,龟兹是我的家。哪有家人罹难、家园将倾之时,自己却独自逃生的道理?”
他的嘴角,甚至微微扬起了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绝望,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归于平静的决意,和一丝……属于“伽颜华”的、即将与家园共同面对风雨的骄傲。
“弥闾,你忘了么?”他轻声说,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肯定,“我是伽颜华。是龟兹的伽颜华。”
他低头再次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骑射服,然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对自身归属的最终确认,也是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坦然迎接。
“所以,不必为我准备逃亡的行装。”
“若终究要面对他,面对这场无可避免的风暴……”
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坚定。
“那么,就请替我准备好——我们龟兹,最盛大、最漂亮、最能彰显我们风骨与不屈的礼服。”
“我要穿着它,站在这里,站在我的家门前。”
“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也让那个来自远方的暴君看清楚——”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可以任由他搓圆捏扁的影卫沈沐,而是龟兹的伽颜华。与这片土地,与你们,生死与共的伽颜华。”
话音落下,夜风似乎也为之凝滞。
弥闾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月光下仿佛散发着光晕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不容撼动的决心和与龟兹融为一体的归属感。
所有的劝阻、所有的安排,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明白了。
他留不住这只鸟儿,并非因为鸟儿要飞向风暴,而是因为……这只鸟儿,早已将龟兹当作了它唯一的巢穴,誓与巢穴共存亡。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痛惜、敬佩与无尽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了弥闾的心头,让他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语。
沈沐不再多言,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无比温暖的笑容,随即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内室。
他不是去换回那身代表过去的枷锁,而是要去为明日,或许也是为他作为“伽颜华”的最后时刻,挑选一件最能代表他此刻心境与身份的、属于龟兹的战衣。
弥闾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门廊处的背影,许久,许久。
最终,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被一种坚定的、与子同袍的决绝所取代。
他沉声对暗处吩咐:“传令下去,按伽颜华王子说的办。将王庭宝库中,那套最庄重华美的‘日月同辉’礼服,送至曦光院。”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