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活动了一下因用力而有些发酸的右肩。
他再次举弓,目光穿越百步距离,牢牢锁定了那个小小的红点。
没有内力,他无法像十一那样依靠气息完美控制箭矢的每一分轨迹。
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这三年在龟兹广袤天地间重新拾起的、千锤百炼的手感,和那颗早已淬炼得坚如磐石的心。
他屏住呼吸,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手中的弓,和远处的靶心。
拉弓,满弦。
放!
“嗖——!”
白羽箭撕裂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精准无比地——射穿了十一那支尚在微微颤动的、钉在十环位置的箭矢尾部!将其从中劈开,然后余势不减,深深扎入了同一处靶心!
箭簇没入红心,箭尾的白羽因这剧烈的撞击而剧烈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一箭双矢,共中红心!
整个箭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靶子,看着那被从中劈开、却依旧顽强留在靶上的十一的箭矢,以及沈沐那支深深嵌入红心的箭。
这……这需要何等精准的眼力、掌控力和自信?!
片刻之后,更大的、如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爆发出来!
“十七!十七!十七!” 不知是谁先喊了起来,很快,所有人都跟着齐声高呼,声音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与狂热!
卅三激动得直接扑上来抱住了沈沐:“十七哥!你太厉害了!你还是这么厉害!”
十一也走上前,重重拍了拍沈沐的肩膀,脸上没有丝毫被超越的不悦,只有满满的佩服和与有荣焉的骄傲:“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永远都是最牛的那个!”
沈沐被众人簇拥着,脸上那抹清浅的笑意终于明显了些,如同冰雪初融,带着暖意。
他抬手,有些无奈地推了推紧紧抱着他不放的卅三,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暗卫们自发地让开一条通路。只见巽统领缓步走了过来,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他走到沈沐面前,目光深深地看着年轻人明亮带笑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三年前的沉郁与挣扎,也没有了上次在龟兹边境时的冰冷与戒备,这让他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视线再次扫过远处那被一箭双矢钉穿的箭靶,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些:“好箭法。看来在龟兹,你并未荒废功夫,反倒更精进了。”
这熟悉的、带着严格审视却又隐含关怀的语气,让沈沐心头一热。
不同于面对十一、卅三这些同龄伙伴的轻松,面对这位看着他长大、教导他武艺、亦师亦父的长辈,沈沐心中涌起的是更深的亲切与久别重逢的感慨。
上次在龟兹边境,巽统领跟在萧执身后,形势紧迫,他满心满眼都是龟兹的安危与对萧执的抗拒,根本无暇,也无法多看这位旧日师长一眼。
此刻,在这相对轻松的氛围里,听到这声熟悉的肯定,沈沐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几分,带着对长辈的尊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归家游子般的依赖,他微微躬身,语气诚恳:“统领过奖了。是您当年教导的根基打得牢。”
见他依旧如此谦逊,巽统领眼中情绪翻涌,他似乎犹豫了一瞬,然后做出了一个让周围所有暗卫都惊掉下巴的动作。
他上前一步,伸出双臂,结结实实地、用力地拥抱了一下沈沐,手掌在他后背重重拍了两下,随即松开,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厚重情感:“活着就好。”
简单的四个字,重于千钧。沈沐猝不及防地被这坚实的拥抱和话语击中,鼻尖猛地一酸,心头暖流汹涌,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点头。
这罕见的温情一幕,让周围静默一瞬,随即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先吹了声口哨,紧接着,一片善意的、带着调侃意味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呦——!!!”
巽统领这才仿佛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么“不合身份”,古铜色的面皮上竟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他立刻板起脸,恢复了平日的肃杀威严,锐利的目光扫过起哄的众人,沉声喝道:“都聚在这里像什么样子?散了,该当值的当值,该训练的训练!”
暗卫们面上嬉笑着轰然应诺,但毕竟统领已经说了,今日休息,他们才不会训练呢。
暗卫们虽然散去,但目光仍不时热切而带着笑意地投向沈沐这边,场中的气氛因这个小插曲而变得更加温暖轻松。
了望塔上,萧执死死攥着冰冷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看着下方那个被众人环绕、尤其是得到巽那超出寻常的拥抱和肯定后,眼眶微红却笑容更显真切温暖的沈沐,看着他眼中闪烁的自己从未给予过他的光芒,心脏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反复穿刺,痛得几乎麻木。
他知道,他该走了。
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会失控,会忍不住冲下去,将那个人重新拽回只有他的黑暗里。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身影,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连同那锥心的痛楚,一起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了望塔,融入了渐沉的暮色之中。
背影孤寂而仓皇,仿佛一个被遗弃在盛宴之外的幽魂。
他终究,只是他生命里一个不堪的过客,一个差点折断他翅膀的刽子手。
而他放飞的那只鹰,已然翱翔于九天,再也不会为他停留。
萧执独自走在返回乾元宫的路上,秋风萧瑟,吹得他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冰冷与空茫。
他以为他学会了“松绑”,学会了“成全”。
可直到亲眼目睹那人离开他后绽放出的、如此耀眼夺目的光芒,他才明白——
原来放手,远比禁锢……要痛上千百倍。
他回到那座空旷冰冷的宫殿,没有点燃烛火,只是独自坐在黑暗里,良久,良久。
直到赵培小心翼翼地进来询问是否传膳,他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声音沙哑地开口:
“去告诉巽……让他们……再休息一天。”
“……是。” 赵培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萧执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黑暗中,仿佛依旧是那人执弓而立、神采飞扬的模样。
就让他……再多偷一会儿这虚幻的温暖吧。
哪怕,这光芒从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