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铃皮卡发出的轰鸣,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在乡间公路上横冲直撞。
陆遥被颠得七荤八素,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看着身旁一脸严肃,死死盯着前方的刘浩,心里有点想笑,又有点佩服。
这家伙,认真起来的样子,还真有几分专家的派头。
让陆遥意外的是,这条通往乡下的路,竟然修得异常平整。
黑色的柏油路面,白色的标线清晰无比。
路两旁是整齐的白杨树,后面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绿油油的,一直延伸到天边。
要不是刘浩把这破车开得快要散架,这本该是一趟惬意的乡间兜风。
三十多公里的路。
在刘浩不要命的开法下,不到二十分钟,一个挂着“李家村”牌子的村口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车子“吱嘎”一声,一个漂亮的甩尾,稳稳停在了一座红砖大瓦房的院门口。
不等车停稳,一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满脸褶子的男人就从院子里冲了出来。
他脸上满是绝望和恐慌,看到刘浩,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浩子!你可算来了!”男人带着哭腔,一把抓住了刚跳下车的刘浩的胳膊。
“李叔,别慌!”刘浩反手拍了拍他的背,声音沉稳有力,“牛呢?带我去看!”
他一边说,一边从副驾拎下那个沉重的医药箱。
陆遥也跟着下了车。
他能感觉到李叔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那不是演出来的。
那是天塌下来时的真实反应。
“在……在后院!快!”李叔抹了把眼泪,踉踉跄跄地在前面带路。
三人穿过院子,绕到屋后。
一股浓烈的草料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后院的空地上,一头体型硕大,毛色黄白相间的牛,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它的肚子,像是被吹了气的皮球,高高鼓起,胀得发亮。
四肢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嘴边挂着白色的泡沫。
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妇人,正跪在牛旁边,一边哭一边用毛巾擦着牛的嘴。
场面,充满了悲戚和绝望。
“浩哥……我……我按你说的,找了锥子……可我不敢下手啊!”李叔从兜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颤抖着递给刘浩。
刘浩一把扯开布,里面是一根磨得锃亮的,带着木柄的钢锥。
他看都没看李叔一眼,径直走到牛的身边,蹲下。
这一刻,他身上的所有嬉皮笑脸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和冷酷。
“嫂子,你让开!”他对那妇人喊道。
妇人被他一吼,愣住了,哭声都停了。
“碘伏!药箱里!”刘浩头也不回地对陆遥喊道。
陆遥心里一凛,立刻打开医药箱。
里面的东西虽然杂乱,但分区很明确。他一眼就看到了那瓶褐色的碘伏。
他立刻拧开盖子,递了过去。
刘浩接过,直接将大半瓶碘伏倒在牛高高鼓起的左腹部,然后用一块纱布飞快地涂抹消毒。
他的手指,像尺子一样,在牛的肋骨和胯骨间精准地丈量着。
“李叔!过来!按住这条后腿!别让它踢到我!”
“啊?哦哦!”李叔如梦初醒,赶紧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牛的一条后腿。
刘浩深吸一口气,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他右手握紧那根钢锥,对准自己刚刚确定的位置。
没有丝毫犹豫。
“噗嗤!”
一声沉闷的、皮肉被刺穿的声音响起。
那根十几厘米长的钢锥,被他狠狠地扎了进去,只留下一个木柄在外面。
“啊!”李婶尖叫一声,吓得捂住了眼睛。
陆遥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秒。
“嘶——”
一股强劲的气流,带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从钢锥的尾部喷射而出。
那声音,尖锐而持久。
原本像气球一样鼓胀的牛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干瘪了下去。
牛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那急促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一直紧绷的四肢,也慢慢放松下来。
它发出了一声低沉而虚弱的“哞”叫。
活了!
陆遥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太他妈神了!
“好了……好了……”李叔看着瘪下去的牛肚子,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又流了出来。
李婶也喜极而泣,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但刘浩的表情,依旧严肃。
他没有理会两人的感谢,而是拔出钢锥,从医药箱里拿出另一根更细的中空穿刺针,插进刚刚的伤口里,继续放气。
然后,他又拿出一支巨大的针管,抽了一管淡黄色的药液,毫不犹豫地扎进了牛的脖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转过身,看着还处在劫后余生喜悦中的李叔,脸色沉了下来。
“李叔,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喂牛不能光图省事!”
他的语气,严厉得像个老师。
李叔的笑容僵在脸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是是是,浩哥你批评得对。”
“豆饼是好东西,但不能喂多了!尤其是发酵过的,容易产气!还有那嫩草,水分太大,跟豆饼混在一起,在瘤胃里就是个天然的发酵罐!今天也就是我来得快,再晚十分钟,这牛就直接憋死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刘浩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纸笔,刷刷点点地写着什么。
“这牛现在胃里还有炎症,这几天别喂精料了,就喂点干草。我给你开的药,一天两次,兑水给它灌下去。三天后我再来看。”
他把药方和几盒药一起递给李叔,语气缓和了下来。
“记住了,养牛是门学问,不能想当然。这可是十几万的东西,不是闹着玩的。”
“记住了!记住了!”李叔连连点头,双手接过药方,像是接过了圣旨。
陆遥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他看着眼前这个,前一秒还嬉皮笑脸,下一秒就成了救命专家的兄弟,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陌生的感觉。
这还是那个上学时抄他作业,考试全靠蒙的刘浩吗?
他不是那个只会打架吹牛的愣头青了。
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在这个小县城,在这个不起眼的村子里,他用自己的技术和担当,赢得了别人的尊重,成了别人眼里的“救星”和“活菩萨”。
这种被需要、被信赖的感觉,是陆遥在沪上那五年,从未体验过的。
在那座冰冷的城市里,他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螺丝钉。
可刘浩,在这里,却是不可或缺的“浩哥”。
李叔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红色钞票,看那厚度,至少一千块,硬要往刘浩手里塞。
“浩子!救命的大恩!这点钱你必须收下!”
刘浩眉头一皱,推了回去。
“李叔你这是干什么?打我脸?”
他从那一沓钱里,抽出了五张。
“三百诊费,两百药钱,一共五百。多的我一分不要。”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把牛养好了,以后多给我介绍点生意,比给我一千块都强。”
说完,他把钱揣进兜里,拎起医药箱。
“行了,我们还得回去吃饭,走了。”
“哎,别走啊!浩子!饭都做好了!吃完再走!”李叔和李婶拉着他不让走。
“不了,朋友还等着呢。”刘浩摆摆手,拉着陆遥就往外走。
两人跳上皮卡。
李叔和李婶追到车边,一个劲地往车里塞水果和土特产。
刘浩没再拒绝。
车子再次启动,在老两口感激的挥手告别中,绝尘而去。
车厢里,那股刺鼻的酸腐味,混合着汗味、烟味,依旧浓烈。
但陆遥却一点也不觉得难闻。
“牛逼啊,浩哥。”他由衷地赞叹道。
刘浩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下来,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那是!也不看你浩哥是谁!”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陆遥,忽然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活儿,又脏又臭,上不了台面?”
陆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没有。”他摇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觉得你现在……特别帅。”
“滚蛋!少恶心我!”刘浩笑骂了一句,但眼角的笑意,更深了。
陆遥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心里那点因为遇见刘思思而产生的怅然,因为回到家乡的迷茫,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他以为自己回来是躺平。
可看到兄弟在自己的领域里闪闪发光,他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被勾了起来。
一个亿,不只是用来躺平的。
它应该能做点更有意义的事。
就在这时,刘浩的“好汉歌”铃声又炸响了。
他看了一眼屏幕,接通了免提。
“喂!子阳!我们马上到县城了!”
电话那头,传来王子阳火急火燎的声音。
“浩哥!你们在哪呢?火锅都快煮成汤了!”
刘浩哈哈大笑:“急什么!好事多磨!对了,强子呢?那小子到了没?”
电话那头的王子阳,沉默了两秒。
随即,他的声音,猛地沉了下来。
“别提了,强子那边……出事了。”
刘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