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那一声带着哭腔又满是狂喜的呐喊，像一颗火星子，“噗”地一下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整个黑瞎子沟根据地，不，是整个北境的山林，瞬间就炸开了，沸腾了！
“胜利了——！鬼子投降了——！”
这消息，比风跑得还快，比火燃得还旺。训练场上，小石头刚捡起掉在地上的木枪，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旁边冲过来的铁柱和山娃子一把抱住，三个半大小子又叫又跳，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自己也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其他战士更是疯了一样，把帽子、腰带，凡是能扔的东西都抛向了天空，平日里严肃的操练口令，此刻全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宣泄般的吼叫。有人抱在一起，用力捶打着对方的后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不是在做梦；有人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那里面有多少牺牲的战友，有多少不堪回首的苦难，此刻都化作了这滚烫的洪流。
秦啸岳正光着膀子，跟几个战士吭哧吭哧地帮着李家屯的李大爷修一个旧马鞍，听到动静，他斧头一扔，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把抓住李大爷瘦削的肩膀，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大爷！听见没？！赢了！咱们赢了！小鬼子他娘的投降了！往后，再也没人敢来抢您的粮食，烧您的房子了！咱们能过安生日子了！”李大爷被他晃得头晕，却只是咧着没牙的嘴，一个劲儿地“哎哟，哎哟，好，好啊……”，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往下淌，滴在沾满泥土的衣襟上。
后勤仓库里，何秀兰手里的登记本“啪嗒”掉在地上，她踉跄着冲到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外面如同开了锅般的景象。那些熟悉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都绽放着她从未见过的、极致的光彩。她想起那些在简陋手术台上没能救回来的年轻生命，想起在冰天雪地里因为缺药而高烧死去的战士，想起老乡们失去亲人时那绝望的哭喊……所有的艰辛、所有的牺牲，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汹涌的心潮，转身对同样激动得不知所措的卫生员们喊道：“快！都别愣着了！把咱们剩下的红药水、干净纱布都找出来！再把那面收着的红旗找出来！今天，咱们要好好庆祝！也……也告慰一下牺牲的同志们！”她的声音哽咽了，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最动人的还是那些普通的老乡们。他们从田埂上、从土屋里、从柴火堆后面跑出来，手里还拿着锄头、簸箕、烧火棍。他们互相拉扯着，急切地询问、确认着。“真的？鬼子真投降了？”“千真万确！林科长亲口喊的，电台里收到的消息！”“老天爷开眼了啊！”女人们搂着自己的孩子，又哭又笑，嘴里反复念叨着：“好了，好了，以后不用东躲西藏了……”男人们则用力挥舞着拳头，冲着天空，冲着远山，发出压抑了太久的怒吼和欢呼。几个须发皆白的老爷子，相互搀扶着，面向南方——他们祖辈居住、后来被迫逃离的老家的方向，老泪纵横，嘴里喃喃着告慰祖先的话语。
不知是哪个机灵鬼，率先敲响了一口不知从哪个鬼子据点缴获的、缺了边的破铜锣，“哐哐哐”的声音刺耳却又无比提气。这一下可点了引信！紧接着，洗脸的铜盆、喂牲口的铁桶、喝水用的搪瓷缸子……凡是能发出响声的家伙什儿，全都被人们抄了起来，“叮叮当当”、“哐哐锵锵”，敲打出一片毫无章法却震天动地的狂欢乐章！孩子们更是撒了欢，他们或许不完全明白“投降”意味着什么，但大人们的狂喜感染了他们。他们举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可能是从破衣服上撕下来的红布条，像一群快乐的小马驹，在沸腾的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学着大人的样子，用稚嫩的嗓音喊着：“打倒小日本！”“胜利啦！”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指挥部里，杨靖宇和陈青山对着地图，还在研究开春后几个边缘区域的警戒和春耕配合问题。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动静让两人同时一怔。陈青山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枪，眉头紧锁：“怎么回事？敌袭？”这几乎是多年战斗养成的本能反应。
杨靖宇侧耳倾听，那声音里饱含的狂喜和宣泄，不像是有危险。他正要说话，帐篷帘子“唰”地被掀开，林晚秋和王小草像两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两个姑娘跑得头发散乱，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却绽放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彩。林晚秋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电文纸，因为用力，指关节都泛白了。
“司令员！青山！确认了！关内……关内急电！”林晚秋的声音抖得厉害，她几乎是扑到杨靖宇面前，将那张纸递过去，泪水再次奔涌而出，“日本……日本天皇，已经在八月十五号……宣布无条件投降！咱们……咱们中国……抗战……胜利了——！咱们……赢了——！”
最后那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八年，不，是十四年积攒的所有血泪、屈辱、艰辛和永不磨灭的信念！
杨靖宇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他的手，那双握惯了枪、指挥过千军万马、在任何危急关头都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几行字上，一遍，又一遍地看。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仿佛透过这张纸，看到了茫茫林海雪原里那些永远倒下的身影，看到了被焚毁的村庄上空不散的硝烟，看到了战士们冻僵的手指和渴望胜利的眼神……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陈青山。陈青山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惊愕、难以置信，转变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激动，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吊着左臂的绷带也随着他身体的微颤而轻轻抖动。
杨靖宇的目光又扫过激动得互相搀扶着才能站稳的林晚秋和王小草，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把这胜利的空气深深地烙进肺里。他猛地挺直了腰板，那个在北境山林中如同定海神针般的杨司令又回来了，但他的眼中，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无尽感慨和万丈豪情的光芒。
“同志们！”他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激动，清晰地压过了帐篷外的喧嚣，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们……胜利了！”
他大步走到帐篷门口，猛地掀开了帘子。外面，夕阳正将最后的金光洒满山谷，给每一个欢呼跳跃的身影、每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边。那喧闹的声浪扑面而来，不再是嘈杂，而是胜利的交响。
杨靖宇看着这一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猛地举起右臂，握紧了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山谷，向着天空，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呐喊：
“中华民族——万岁！”
“抗战——胜利——万岁！”
这呐喊，如同惊雷，在山谷间隆隆回荡，与成千上万的欢呼声汇合在一起，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笼罩了中国大地十四年的阴霾，彻底驱散！
“中华民族万岁！”
“抗战胜利万岁！”
……
更多的人跟着呐喊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秦啸岳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赵老根沉默地站在人群边缘，用力抹了把脸，何秀兰和卫生员们相拥而泣，小石头和民兵们把枪举向天空……
狂欢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没有人组织，没有人下令，一堆堆巨大的篝火在营地中央、在打谷场上被点燃了。干燥的木柴噼啪作响，熊熊的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天空，也映红了每一张洋溢着幸福和激动的脸庞。
人们自发地围聚到篝火旁。战士们拿出了平时舍不得吃的干粮，老乡们送来了自家藏的鸡蛋、腌菜，甚至还有几坛子不知道藏了多久、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土酒。没有酒杯，就用碗，用水壶，甚至直接对着坛子口。大家互相传递着，不管认识不认识，碰一下，仰头灌下一口辛辣的液体，然后发出畅快的大笑。
秦啸岳抱着一个酒坛子，找到赵老根，非要跟他这个平时滴酒不沾的老猎户“表示表示”。赵老根推辞不过，皱着眉头抿了一小口，辣得他龇牙咧嘴，却罕见地咧开嘴，露出被烟火熏得发黄的牙齿，憨厚地笑了。
小石头和铁柱、山娃子他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把跟赵老根学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民族的山歌，吼得荒腔走板，却引来阵阵叫好。孩子们在人群里穿梭嬉闹，追逐着火光投射出的晃动的影子。
杨靖宇、陈青山、林晚秋、何秀兰他们也来到了最大的那堆篝火旁。战士们和老乡们自动让开一块地方，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杨靖宇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接过老乡递过来的一碗水酒，高高举起，环视着周围这些与他生死与共的战友和乡亲，目光深沉如水，声音洪亮如钟：
“这第一碗，敬天地！敬我们脚下这片，被鲜血浸透，却永远不屈的黑土地！”
他将碗中的酒，缓缓洒在脚下的土地上。
“这第二碗，敬所有为了今天这场胜利，英勇牺牲的战友们、同胞们！他们的英魂，与山河同在！”
他再次洒酒，火光映照下，许多人都低下头，默默擦拭着眼角。
“这第三碗！”杨靖宇重新斟满酒，高高举起，目光灼灼，扫过每一张面孔，“敬我们自己！敬在座的每一位战士，每一位乡亲！敬我们永不屈服的脊梁，敬我们终于到来的——胜利！干！”
“干——！”
成千上万人异口同声的回应，震得火苗都为之摇曳。大家纷纷举起手中的碗、水壶，将那份胜利的喜悦和着辛辣的酒水，一饮而尽！
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泪痕未干却又笑容灿烂的脸。歌声、笑声、议论声、祝福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这个北境山谷里最动人、最炽热的夜晚。
林晚秋悄悄握住了陈青山没受伤的右手，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小石头凑到何秀兰身边，兴奋地比划着：“何大姐，等太平了，俺也想学医，跟你一样救死扶伤！”何秀兰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好，好，到时候大姐教你。”
杨靖宇看着这篝火旁充满希望的景象，看着远处沉静在夜色中、却已焕发新生的群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豪迈。他知道，这场持续了十四年的苦难结束了，但一个新的、建设的时代，正伴随着这胜利的篝火，在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轰轰烈烈地开启。而他们，这些从血与火中走出来的战士和人民，必将用这双曾经拿枪握锄的手，共同建设一个崭新的、充满光明的未来。
夜还长，篝火正旺，胜利的欢歌，在北境的星空下，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