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杨静仪微微倾身,目光落在苏蓁指间的签纸上,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语气里不自觉带出几分关切:“这个……你懂吗?”
她这话问得并非没有缘由。京中贵女皆修四艺,唯独苏蓁于笔墨丹青一道格外生疏。莫说是气韵风骨,便是寻常的勾勒设色,于她而言也非易事。
苏蓁垂眸未应,杨静仪却也不觉尴尬。说来也怪,从前她看苏蓁处处不合眼缘,如今对方越是这般淡然疏离,她反倒越生出几分相交之心。如今的苏蓁好似脱胎换骨,周身透着一种沉静通透的气度,宛如深潭静水,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探寻。
两人正静默相对,却见苏柔与苏媚袅袅行至近前。苏媚唇角含笑,声音轻柔:“四妹妹手里拿的是什么签?也让我瞧瞧可好?或许我与大姐姐能帮着出出主意。”
苏柔亦颔首附和,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苏蓁手中的纸条:“正是。我与二妹分别抽中了‘书’与‘画’,不知四妹抽到的是哪一项?”
苏蓁尚未开口,苏媚已笑着上前,径直抽走了她手中的签纸,语气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关切:“四妹妹不必担忧,左右有我和长姐在,多少可以帮衬几分。”
一旁的杨静仪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她从前虽也瞧不上苏蓁的怯懦,却更看不惯苏媚姐妹二人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她母亲在府中掌家多年,见惯了后院里的弯弯绕绕,谁藏着私心、谁打着算计,她一眼便能看穿。苏柔和苏媚这般做派,眼前这两人,与她家中那些明争暗斗、惯会借别人拙劣衬自己伶俐的庶出姐妹又有何分别?
果然,苏媚的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林新悦便听到了,当即嗤笑出声:“苏媚,你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你想出再好的法子,依她那性子,怕是也接不住吧。”
“可不是嘛,终究还得让苏蓁自个儿费心思琢磨去。”宋园园说着,唇边也绽开一抹笑。
她们这般毫不遮掩的嘲弄,周围坐着的夫人们、姑娘们听得真切,却都默契地装作没听见。面上依旧端着端庄得体的模样,眼角眉梢却藏不住那丝笑意,微微上扬着。
这也难怪,这些年里,苏蓁在院考场上的表现,早已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笑谈。当嘲笑成了每年惯例,再过分的打趣,似乎也变得稀松平常。没人再去计较,这般失礼的嘲弄,本不该出现在这些出身勋贵世家的子女身上。
“莫要这般说四妹妹,”苏柔轻声打断,眼底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得意,“四妹妹平日也是很用功的。”她展开那张薄纸,恰到好处地轻呼一声,转向苏蓁时眸中漾开恰到好处的光彩:“真巧,是画!四妹妹,你我竟抽中了同一门呢。”
杨静仪蹙眉望着苏蓁,满脸不解——不过是抽中相同的项目,值得这般喜形于色吗?苏蓁却心如明镜——想来苏媚定是觉得,借着自己这份“笨拙”,更能衬得她风姿卓绝、技艺出众。更何况,今日萧承煜也在场,这才是她这般作态的真正缘由。念及此处,苏蓁眼底的光悄悄暗了下去。
苏媚温声开口,眉目间俱是关切:“四妹妹可想好要画什么了?若需指点,不妨让大姐与你分说一二。”她言辞恳切,俨然一副长姐呵护幼妹的慈心模样,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挑不出错处的。
“有劳姐姐费心了。”苏蓁语气疏淡,眸光清冽如寒潭静水:“只是考场上自有规矩。二姐姐若出手相助,岂非成了胡弄违规?按例,作违规当双双逐出考场——莫非二姐姐愿为我担此风险,不惜至此?”
她这番不咸不淡的话刚落,苏蓁的神色便微微一僵。确实,这般举动往日里只会被视作姐妹间的照拂,旁人根本不会多做计较,反而还会夸她心肠好。可经苏蓁这么“特意”点破,周遭人看向苏媚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
考场上,多一人便多一分胜负之数,谁都想拔得头筹独揽风华?苏媚虽在尚学院与人交好,却未必没有暗生妒忌之辈。今日在场的闺秀们,说到底皆是彼此较量的对手。年年校验皆由苏媚独占魁首,积怨早已暗生。若能借此机会令她失了资格,岂非扫清一大劲敌?一时间,那些原本还和苏媚站在一处的女学生,纷纷投来带着扫视的目光,就连平日里与苏媚走得近的林新悦她们一行人,眼神也变了。
苏媚脊背一凉,她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转头正对上苏蓁冷冷笑着,那目光如淬了冰的针,刺得她心头一紧。若此刻退缩,方才那番故作关怀便成了笑话;若执意相助,又恐落人口实,断送院考资格。进退皆是无解,她强压下翻涌的怨怼,勉强牵起嘴角:“四妹妹既这般坚持,我这番好意倒显得多余了……算了。”
杨静仪见状,不由得轻笑出声,故意扬声道:“原以为有多顾念姐妹情分,却也不过如此。三言两语便被吓退了,方才那番情深意切,倒显得虚浮了。”
一时间,在场的那些姑娘们看向苏媚的眼神,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
吴淑娴也留意到了这边,心中不由得一紧。苏媚终究年纪尚轻,应付这等场面尚显稚嫩。更令她心底发寒的是,苏蓁不过寥寥数语,竟能轻易牵动众人心绪,将局面扭转至此——这般手腕,何等厉害!
可她此刻却无法出面解围。小辈间的争执,若她这个长辈贸然插手,反倒显得苏媚落了下风,更会招来旁人非议。她只能暗自握紧袖中的帕子,眼睁睁看着女儿陷入两难。
江慕云与苏柔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底皆掠过一丝隐秘的快意。苏媚平日太过耀眼,反倒衬得苏柔黯淡无光。倘若此番苏媚当众失仪,苏家适龄嫡女中,能担得起门面的便只剩苏柔一人了。
苏媚紧盯着苏蓁,心中暗忖:这个妹妹当真长了心眼,此刻便该主动替她圆场。毕竟同为苏家女儿,若让人瞧见姐妹阋墙,苏府的颜面何存?更何况,苏蓁向来是跟在她身后讨好的,若今日得罪了自己,日后在这深宅之中,还有谁会与她往来?
可她等了许久,苏蓁却始终沉默以对。苏媚终于按捺不住,低声唤道:“蓁妹妹……”
“二姐姐不必为我费心,”苏蓁语气淡得像一缕烟,“还是多思量自己的画作为好。”
见苏蓁毫无解围之意,再触到四周那些若有似无的讥诮目光,苏媚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心头,几乎要按捺不住扬手的冲动。她强压下翻涌的怒意,齿间挤出带刺的笑:“看来四妹妹已有把握,那我便拭目以待,等着看妹妹一展风采了!”
“十分出彩”四个字,苏蓁咬得格外用力。话音刚落,她猛地一甩衣袖,转身气冲冲地走了。杨静仪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杨静仪转向苏蓁,眼中带着几分不解:“方才虽是大快人心,可你这般不留余地,待会儿上场时,她定然不会放过机会狠狠奚落你的。”
苏蓁垂眸凝视着眼前的牌局,声音轻而坚定:“忍让从来不是我的选择。”
她指尖拈起一枚黑牌子,稳稳落在纵横交错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不退,不悔,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