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的余波如同粘稠的蛛网,缠绕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迟迟不肯散去。迷宫通道壁上那些缓缓流淌的光纹,此刻在眼中也仿佛带上了嘲弄的意味,每一次微妙的色彩变幻,都像是在试探他们紧绷的神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仿佛整个庞大的旋龟都在以其亘古的节奏呼吸,而他们,不过是其背甲上几只微不足道、时刻可能被抖落的蝼蚁,等待着他们再次露出心灵的破绽。
“他娘的,这鬼地方专挑人心窝子捅刀!比真刀真枪干一架还累!”雷烬喘着粗气,用缠着绷带的左手背狠狠抹了把额头上混合着冷汗与油汗的污渍。独眼中的赤红尚未完全褪去,瞳孔边缘因极力压抑而布满了更密的血丝。他下意识活动了一下完好的左手五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想将刚才那被仇恨和狂暴支配的、如同陷入泥沼般的粘稠感彻底甩脱。
手腕上被自己指甲刻意掐出的几道新鲜血痕隐隐作痛,这是他在幻象中为了保持清醒留下的印记,此刻却成了现实的锚点。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那条暗金机械臂依旧死寂,但臂甲之下,那被孢子侵蚀、被陆离强制休眠的左腿深处,那原本被压抑的、如同无数细密冰针持续扎刺骨髓的诡异痛感与麻痹感,似乎因为刚才情绪的剧烈波动而被引动,变得清晰且活跃了几分,像是有冰冷的潮水在坏死的血管里缓慢蠕动,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生理厌恶和隐隐的不安。
苏弥的脸色比穿过光幕时更加苍白,嘴唇缺乏血色,额际与鼻尖都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强行收敛并持续压制“镜心”之力,让她本就消耗巨大的识海传来阵阵空虚的抽痛,如同被掏空了一块。她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碰手腕上那个已经不再渗血、但边缘泛红、齿痕清晰的小小伤口,小悟在昏迷中拼尽全力的守护,让她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怜惜、感激与更深重责任的暖流,但这暖流旋即被更庞大的疲惫和压力淹没。“不能这样下去。我们的每一个念头,每一次情绪的起伏,都在为它提供弹药,成为它攻击我们的武器。”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精神透支后的沙哑与虚弱,目光扫过雷烬躁动不安的身形和陆离那过于“平静”的姿态,“陆离,你之前提到的‘无想’,具体该怎么做?我们需要一个可以执行的方法,而不是一个概念。”
陆离眼中幽蓝色的数据流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平稳速率流淌,但若以其自身的超高速感知细察,能发现其底层逻辑线程的占用率始终维持在高位,大量算力被持续调用,以对抗迷宫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精神干扰场。
“‘无想’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停止思考,那在生物学和逻辑学上均属不可能事件。”他的声音透过内部频道传来,依旧平稳,却比平时多了一丝极细微的、因系统资源被高度占用而产生的金属质感,“其核心在于,通过主观意志干预,将意识活动主动降至仅维持基础生命体征、感官接收及必要运动协调所需的最低限度。必须摈弃所有高级情感投射、情景记忆回溯、复杂逻辑推演及未来规划等,会产生强烈且复杂精神波动的思维活动。目标是进入一种类似‘心智低功耗待机’状态。从能量模型分析,当个体意识波动频率与振幅低于特定阈值时,周围环境精神干涉力场的共振捕捉效率将显着下降。”他调出一个简化的能量频谱模拟图,直观显示着当意识波纹趋于平缓时,那些代表着幻象攻击的尖锐波峰是如何随之减弱的。“综合现有数据,这是目前规避幻象直接攻击理论成功率最高的方法。”
“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就跟关了机似的?这他妈比让老子去跟那头大乌龟掰腕子还难!”雷烬焦躁地低声咆哮,尝试着依言放空大脑,但那些熵组织杂碎扭曲的狞笑残影、北冥基地冲天而起的火光与焦糊味、同伴倒下的身影、以及腿上那该死的、持续不断且似乎还在增强的冰冷啃噬感和隐约的疯狂低语,如同潜藏在黑暗水底、布满苔藓的滑腻暗礁,只要他试图平静的水面稍一放松警惕,就会猛地浮出,狠狠撞碎他脆弱的努力。他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细微的血珠。
“尝试专注于呼吸的节奏,或者…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身体的某个单一感觉上,比如脚底与地面接触的细微压力变化。”苏弥深吸一口气,率先尝试起来。她不再试图去“想”或者“不想”,而是将全部的精神意念如同聚光灯般,死死聚焦在脚底与那流动着光纹的龟甲地面接触的每一寸肌肤上,感受着那并非恒定、带着微弱生命暖意的温度变化,以及行走时极其轻微的弹性反馈。
她刻意地、几乎是蛮横地忽略掉脑海中任何关于家门后温暖灯光、母亲温柔笑容、乃至那片正在不断扩大的、关于校园记忆的空洞所带来的虚无感。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布满无形尖刺的钢丝上,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压制那些如同野草般本能涌现的杂念,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陆离紧随其后,他直接采取了更极端的手段——关闭了大部分非必要的环境感知输入和后台运算模块。眼中奔腾的数据流规模和速度瞬间降至维持基础功能的最低水平,只保留了最核心的路径记录、生命体征监控及对高强度能量异常的预警。他行走的姿态随之变得愈发僵硬、刻板,如同一条精确执行预设指令的流水线机械臂,最大限度地消除了任何可能产生不可控涟漪的思维活动,连周身的能量微光都收敛得近乎无形。
雷烬看着两人已然进入状态,咬紧牙关,喉结滚动了一下,也努力效仿。他完好的左手死死握成拳,用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肌肤带来的尖锐痛感,作为驱散脑中纷乱仇恨与痛苦杂念的“警钟”。他强迫自己那双因暴戾而习惯性扫视四周的独眼,死死锁定在苏弥移动的脚跟上,试图将全部心神都投入模仿她每一步的落点、步幅和节奏上。那条暗金机械臂随着他僵硬的动作不协调地摆动着,如同一个多余的、沉重的累赘。
通灵性的蛊雕似乎完全理解了他们的意图和处境,它伏低伤痕累累的庞大身躯,脚步放得极轻,厚实的肉垫与地面接触时几乎不发出声响,连呼吸都刻意压抑成细弱的气流。仅存的独眼紧紧盯着前方昏暗曲折的通道,不敢有丝毫分神去留意墙壁上那些惑人心神的光影变幻。背上的小悟,在那缕得自烛龙之泪的生机流光顽强维系下,依旧深陷昏迷,但它微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根牵动着所有人心弦的、沉甸甸的牵挂。
最初艰难行进的几十米,这近乎自虐般的“无想”方法似乎真的奏效了。周围的通道虽然依旧光影迷离,色彩诡谲地流淌组合,却没有再演化出之前那般身临其境、直击心灵的逼真幻境。只有墙壁上那些自行流转、仿佛蕴含着无穷奥秘的古老纹路,如同无数双沉默而冰冷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这伙不速之客笨拙而可笑的挣扎。
然而,“无想”之境,何其艰难,近乎逆反生物本能。思维并非死水,而是奔腾的河流,强行筑坝拦截,只会让水位不断上涨,压力持续累积。那被强行按压进水底的皮球,终会以更猛烈的势头反弹。
苏弥走着走着,眼前似乎毫无征兆地又闪过了一缕透过虚掩家门缝隙的、令人心安的暖黄色灯光,鼻尖仿佛再次若有若无地萦绕起记忆中母亲亲手烹制的红烧肉那浓郁而温暖的香气,混杂着米饭蒸腾的甜香。这感觉如此真切,让她喉咙一阵发紧,胃部因饥饿和精神渴望而微微抽搐。她猛地狠狠晃了晃头,强行将这份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渴望与酸楚重新压回心底深处,代价是太阳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细针在里面搅动,而脑海中那块关于校园图书馆的记忆空洞,似乎也随之被无形的力量侵蚀,扩大了微不可察却令人心慌的一丝,留下更冰冷的虚无与失落。
陆离那边,一个极其复杂精妙、关于迷宫自身能量回路与外部烛龙之力如何通过旋龟背甲进行耦合与转换的推演模型,几乎不受他主观控制地在他核心运算单元中自行构建起来,繁复的数据流和能量轨迹图差点引动他眼中蓝光数据流飙升。他立刻如同触碰烧红烙铁般,强制中断并清空了该非授权进程,眼中蓝光剧烈甚至紊乱地闪烁了一下,系统日志里悄无声息地又多了一条关于“逻辑核心出现自主推演倾向,风险等级提升”的严肃警告。
而雷烬,无疑是三人中最大、最不稳定的那个因素。对熵组织深入骨髓的恨意,早已与他生命的底色融为一体,难以剥离。腿上腾根孢子带来的、混合着钻心剧痛与仿佛来自深渊恶魔低语的疯狂侵蚀感,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凶猛冲击着他试图建立的、那脆弱的、摇摇欲坠的内心平静。他脸上的肌肉不时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独眼中清醒的挣扎与嗜血的暴戾如同交战般交替闪现,完好的左手时而死死握拳,骨节发白,时而松开,掌心一片湿滑的冷汗,呼吸粗重得如同一个即将报废的破旧风箱,在寂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次,旁边墙壁上几道暗红色的光纹偶然地、短暂地流动组合,形成了一个略微扭曲、但轮廓依稀可辨、类似熵组织那个象征着无序与终结的徽章图案!仅仅是这无意间的一瞥,雷烬脑中仿佛有某根弦“铮”地一声彻底崩断!积压的怒火、仇恨与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勉力维持的堤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完全压抑不住的、充满了血腥味的野兽般低吼,完好的左手肌肉贲张,几乎要完全凭借本能,再次抡起一直紧握的热能战斧,狠狠劈向那面仿佛在嘲笑他的墙壁!
“雷烬!”苏弥始终分出一丝心神紧密关注着他几乎快要沸腾的状态,见状立刻压着声音疾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意识的尖锐力量,如同冷水泼面。
几乎在同一瞬间,陆离眼中精准地射出一道极其微弱、经过严密计算的安抚性生物电脉冲能量,并非攻击,而是类似于神经镇静剂,巧妙地绕过雷烬自身的精神防御,轻轻拂过他高度兴奋的识海边缘。
雷烬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挥臂蓄力的动作硬生生停滞在半空,他保持着这个略显滑稽却又充满力量的姿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独眼死死瞪着那面光纹已然恢复常态、仿佛无事发生的墙壁,额角暴起的青筋如同蠕动的蚯蚓。好半晌,他才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放下手臂,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带着血腥气的字:“…妈的…又差点…又着了这鬼东西的道…”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或许是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远超负荷,左腿那被强制休眠的肢体最深处,仿佛有什么阴冷的东西被彻底刺激、惊醒了过来。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冰冷刺骨且充满了纯粹暴戾意味的陌生意念,如同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猛地从他腿部的神经束中抬头,带着令人作呕的寒意,顺着脊柱如同电流般直窜而上,狠狠撞击他的大脑皮层!
与此同时,他那只完好的、一直被他视为绝对可控的左手,几乎是在他思维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完全不受控制地,带着一股纯粹的、未经任何思考过滤的破坏与毁灭欲望,猛地向身旁离他最近的、正因他的失控而心神未定的苏弥挥去!动作快如闪电,超出了他平时的极限,五指成爪,指尖因骤然爆发的肉体力量而隐隐泛起了危险的微光!
“小心!”陆离的预警与雷烬那完全失控的动作几乎同步发出,声音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少出现的急促。
苏弥一直未曾完全放松对雷烬的警惕,在她远超常人的“镜心”对恶意那近乎本能的微弱感知下,在雷烬手臂刚动的那个瞬间,她已凭借千锤百炼的战斗直觉,下意识地向后急速撤步侧身!雷烬那带着凌厉风声的手爪,险之又险地擦着她的胸前衣襟掠过,指尖勾带的劲风甚至切断了她几缕飘起的发丝,冰冷的指尖几乎触碰到她颈侧的皮肤!
一击落空,带出的风压吹动了苏弥额前的碎发。雷烬自己也彻底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只刚刚完全不听使唤、此刻仍微微颤抖的左手,又看看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如纸、正下意识捂住胸口的苏弥,独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和深不见底的后怕。
“我…我不是…我刚才没想…”他语无伦次,那股突如其来的、完全不属于他自身意志的破坏欲来得如此迅猛诡异,去得也快,但留下的那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却仿佛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如坠冰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腿上皮下那些狰狞的黑色纹路,似乎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失控,而又顽强地向上蔓延了微不可察却足以让他胆寒的一丝!
“是孢子…不仅仅是侵蚀和低语…”苏弥抚着仍在狂跳的胸口,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后怕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它在放大你的负面情绪,甚至…可能在某些关键时刻,直接干扰甚至短暂覆盖你的神经信号,试图操控你的行动!”这个残酷的发现让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沉了下去,沉向无底深渊。雷烬本身情绪就极不稳定,如同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如今再加上这附骨之疽般、竟能直接影响行动的精神侵蚀,使得他彻彻底底地成为了团队前行道路上最脆弱、也最不可预测的危险一环。
这短暂的、源自内部的惊魂插曲,让他们刚刚耗费巨大心力才勉强建立起来的、脆弱不堪的“无想”状态彻底瓦解冰消。通道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几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不是肉体上的劳顿,而是精神持续高度紧绷、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同伴方向冷箭的那种心力交瘁。前方的通道依旧蜿蜒曲折,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墙壁上那些流淌的光影愈发显得诡谲莫测,仿佛隐藏着无数张嘲弄的嘴脸。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更加凶险、更加防不胜防的幻象悄然滋生的温床。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拖着沉重的步伐,更加小心翼翼,如同在无尽黑暗且布满陷阱的悬崖边缘摸索前行,不仅要抵御外界无孔不入的诱惑与恐惧,还要时刻紧绷着神经,提防着来自身边同伴身上那不知何时会再次爆发的、不受控制的潜在危机。脚下的每一步,都仿佛灌满了铅,沉重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