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宗,议事大殿。
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代宗主死死捏着一枚刚刚送达的玉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青筋在手背上微微凸起。
“再说一遍。”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听不出喜怒,“东线的战报,你再说一遍。”
下方,一名负责情报汇总的天机峰执事,脸色苍白如纸,强忍着双腿的颤抖,又复述了一遍玉简中的内容,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回禀宗主,东线地脉峰战报……敌军主力已溃。七阶巅峰妖魔‘骸骨督军’,三头六阶妖魔将领,尽数……陨灭。地脉峰守军……伤亡惨重,但防线……守住了。”
“是谁出的手?”代宗主追问,视线如刀,刮过执事的脸。
“回禀宗主,东线地脉峰战报……敌军主力已溃。……林正阳长老在战报中描述,出现了一支神秘军队,其势滔天,仿佛有千军万马,核心战力约五百余人,身着制式统一的黑色魂甲,另有二百余古尸相助,战法诡异,以……湮灭之力,瞬间击溃了妖魔主力,而后……便自行退去,去向不明。”
话音刚落,殿内一名身形枯瘦、眼窝深陷的长老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骇。
那枯瘦长老喃喃自语,眼中满是疑虑:“手法上,有几分尸鬼峰‘镇魂军’的影子,但……又不对,‘镇魂军’的核心是‘噬魂’,是吞噬化为己用,而战报描述的却是‘湮灭’,是纯粹的抹除。路数不同,霸道太多。”
另一名长老立刻接口:“路数不同又如何?此时此刻,除了王家,还有谁有动机、有能力在东线搞出这么大动静?他们这是在向我们示威!是告诉我们,他们王家即便被冤枉,依然是宗门的守护者!这用心何其歹毒!”
此言一出,大殿内响起一片清晰可闻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血刃峰,主杀伐。尸鬼峰,炼尸魂。这两脉的功法,都带着一种对生命的绝对漠视,高效,冷酷,与战报中的描述高度吻合。
代宗主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王家……”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了这两个字。
满殿长老,瞬间噤声。空气仿佛变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谁都知道,血刃峰和尸鬼峰,向来是万象宗内王家的铁杆支持者,门下弟子大半与王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两支不轻易示人的私军,更是王家真正的底牌。
可就在不久前,赵无极手持宗主令,以雷霆之势,将王家嫡系以“勾结妖魔,意图叛逆”的罪名,清洗了大半!
如今,王家势力龟缩不出,宗门上下都以为他们已是冢中枯骨,再难翻身。
偏偏在这个时候,一支疑似王家底牌的军队,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了最危急的东线战场。
这是巧合吗?
一名脾气火爆的长老猛地一拍扶手,视线扫过代宗主,冷笑道:“好一个‘护宗有功’!王家这是在用两千条妖魔的命,抽我们议事殿的脸啊!他们是不是想问问我们,当初将屠刀挥向‘功臣’,究竟是谁的决定?!”
“恐怕……不止是示威。”一直闭目养神的元辰子缓缓开口,他那双仿佛能洞悉天机的眼睛里,此刻也满是凝重与困惑,“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赵无极师侄,杀错了人。他们王家,非但不是叛逆,反而是护宗的功臣。”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支持与反对的目光在空中交错,无声地厮杀。
代宗主闭上眼,脑海中乱成一团麻。
西线,那只自称“影子”的无形之手,用一场惊天豪赌,为宗门赢得了喘息之机。
东线,本该是王家势力的“私军”,用一场血腥的杀戮,挽救了即将崩溃的防线。
他这个代宗主,就像一个被看不见的线牵扯的木偶,被各方势力推着走,连舞台上的敌我友都分不清。
赵无极……
想到这个名字,代宗主的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此子天纵奇才,行事果决,深得闭关的宗主信赖。他清洗王家,证据确凿,流程合规,自己也点了头。
可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事情,不合常理。
赵无极提供的证据,太过完美,完美到像是一场精心罗织的剧本,每个角色,每句台词,都严丝合缝地指向王家的罪证。而王家倒台的速度,也太快了,快到那些盘根错节的旁支与附庸势力,都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便被连根拔起。
有些事,不经查。
一旦深究,就会发现处处都是窟窿。
他当初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宗门需要一场内部的胜利来提振士气,也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叛徒”来转移妖魔压境的矛盾。
可他没想到,这头被他默许斩杀的“猛虎”,非但没死,反而亮出了更锋利,也更致命的爪牙。
“传令下去。”代宗主睁开眼,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嘉奖地脉峰全体将士,抚恤加倍。至于那支神秘援军……”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视着殿内神色各异的长老们。
“明面上,就当……从未出现过。暗地里,元辰子师弟,”他看向那位仿佛能洞悉天机的长老,“此事,还请你亲自去查探一番,动用天机峰的力量,我需要知道,这支军队,究竟是王家的亡魂在嘶吼,还是……凭空出现的鬼魅。”
“宗主三思!”立刻有与王家素来交好的长老站出来反对,“如此大功,若是不予表彰,岂不令有功之士寒心?王家此举,或许真是为了自证清白,忍辱负重!”
“自证清白?”代宗主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眼中寒光一闪,“用一支连来历都解释不清的军队,用那种邪魔外道般的杀戮手段?这是自证清白,还是在向整个宗门宣告,他们王家,有能力在宗门眼皮子底下,藏匿一支连洞悉宝鉴都无法察觉的军队?”
“他们今天能用这支军队杀妖魔,明天……就能用它来对付我们!”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震得梁柱上的符文都微微发亮。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是啊,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那支军队的出现,不仅解决了东线的危机,更像一根淬了剧毒的芒刺,狠狠扎进了宗门高层每一个人的心里。它挑动着猜忌,滋生着恐惧,让本就微妙的内部关系,雪上加霜。
……
三十二峰之北斗,云海之巅。
这里是万象宗灵气最盛的几处山峰之一,也是宗主亲传弟子赵无极的清修之地。
与议事大殿的压抑沉闷不同,此地仙鹤飞舞,流泉淙淙,一派超然世外的清净景象。
一座白玉砌成的道台之上,赵无极盘膝而坐。他双目紧闭,周身灵气流转,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微小旋涡,面容俊逸,神情淡漠,仿佛万事万物都无法动摇其心。
一名黑衣修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道台之下,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同样的战报玉简。
赵无极没有睁眼,只是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念。”
“是。”黑衣修士恭敬地打开玉简,将东线发生的一切,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黑色魂甲”、“湮灭之力”、“骸骨督军陨灭”等字眼时,赵无极那如同古井般不起波澜的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黑衣修士念完,整个山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许久,赵无极才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邃如夜空,却又亮如寒星,其中没有惊讶,没有困惑,只有一种将一切都纳入掌控的绝对自信。
“议事殿那边,怎么说?”他淡淡地问。
“如您所料,”黑衣修士答道,“诸位长老怀疑是王家余孽所为,争论不休。代宗主……下令封锁消息,不予表彰,亦不追查。”
赵无极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带着几分嘲弄。
“一群蠢货。”他轻声评价,不知是在说那些长老,还是另有所指。
“少主,这支军队……当真是王家藏匿的底牌?”黑衣修士忍不住问道。
赵无极摇了摇头。
“王家那几条养在阴沟里的老狗,我亲手打断了他们的脊梁骨。就算有漏网之鱼,也只敢躲在角落里发抖,绝没有胆子,更没有能力,组织起这样一支军队。”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这支所谓的‘镇魂军’,战法看似与尸鬼峰相似,但核心却截然不同。湮灭,而非吞噬。纯粹,而无杂念。这不是王家那种贪婪的风格。”
他站起身,走到悬崖边,俯瞰着下方翻涌的云海。
“有新的棋手,上桌了。”
黑衣修士心中一凛。能被赵无极称之为“棋手”的,整个万象宗也寥寥无几。
“他很聪明,”赵无极继续说道,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赞许,“选择在东线出手,恰好能引动宗门对王家的猜忌。用我的刀,去砍一个虚无的靶子,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而他自己,则藏在幕后,安然无恙地收获了地脉峰的战功和人情。”
“一石三鸟,好手段。”
这番分析,让黑衣修士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这才意识到,这潭水的深度,远超他的想象。
“那……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赵无极的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土地。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或忌惮,反而流露出一抹棋逢对手的兴奋。
这盘他亲手布下的棋局,因为这个意外的闯入者,变得有趣起来了。
“不必。”赵无极转身,重新走回道台,“水浑了,才好摸鱼,既然他喜欢藏,就让他继续藏着。”
他重新盘膝坐下,眼中的兴味敛去,恢复了那份万古不变的淡漠。
他负手而立,心念电转。
“能瞒过宗门大阵,瞒过所有长老的神识,调动两千战力,绝非内门弟子或执事能做到。高阶修士的一举一动都在关注之下。想在棋盘上移动两千颗棋子而不被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些棋子本身就是‘隐形’的……宗门里,谁是隐形的?”
“是那些我们从不会多看一眼的人。”他的目光变得幽深,声音冰冷:“传我的令,严密监视宗内所有杂役弟子的动向,特别是……刚刚经历过战乱,人员混杂的地脉峰后勤处。”
“杂役弟子?”黑衣修士一愣,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命令。
“能调动两千魂魄,却又无人察觉。要么是通天的大能,要么……就是从最不起眼的地方,窃取了不该属于他的力量。”
赵无极的指尖,一缕锋锐无匹的剑意悄然凝聚,又悄然散去。
“去吧。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能掀起多大的浪。”
他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李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