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灵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三个人封在其中。灰尘在他们粗重的喘息中缓缓飘落,落在冰冷的地面,落在倒塌的朴刀上,也落在李闲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石头是第一个动的。
他沉默地走过去,弯腰,捡起了自己的刀,手指拂过刀身,那上面残留的温热和嗡鸣已经消失,只剩下熟悉的、冰冷的钢铁触感,将刀缓缓归鞘,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嗒”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他看向瘫坐在地上的李闲,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警惕,只剩下一种看怪物般的审视,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敬畏。“结束了?”
“结束?”李闲撑着地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支撑住又摔回去。
他花了点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开什么玩笑……这开胃菜差点把我撑死,正席才刚要上呢。”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每动一下,都感觉灵魂像是被抽走了一丝,后背的冷汗还没干透。
胡巧扶着墙,也勉强站稳了。她眼圈通红,脸颊上还挂着泪痕,看着李闲的目光复杂到了极点。这个家伙,前一刻还像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下一秒就变回了那个惫懒无赖的模样,只是这副模样里,透着一股掏空了的虚弱。
“你什么意思?”她声音沙哑地问。
“意思就是,我把人家镇宅的宝贝给砸了。”李闲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毫不客气地指了指墙上那个深刻的“卫”字,又指了指外面漆黑的镇子,“你们黑木镇,刘家,为什么几百年来顺风顺水,没病没灾?靠的是什么?”
他没等两人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两人心头。
“靠的是这位卫将军和他三万兄弟的冤魂当柴火,日夜不停地烧,烧出了一锅叫‘气运’的汤,刘家喝头啖汤,你们黑木镇的居民,跟着喝了百年的肉汤。”
他的话比之前在灵堂里说的更加直白,更加刺骨。
“现在,锅我给掀了,柴火也灭了。”李闲抬头,看着两人瞬间变化的脸色,摊了摊手,“你们猜,没了这锅汤,会怎么样?”
石头握着刀柄的手猛然收紧,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你的意思是……报应?”
“报应?说得太玄乎了。”李闲摇了摇头,换了个更通俗的说法,“我问你,一座房子,是拿偷来的木头盖的。现在失主找上门,把木头全抽走了,那房子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胡巧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她从小在回春堂长大,闻着药香,学着救死扶伤的道理,一直为黑木镇的安宁与富足而自豪。
可现在,李闲的话像一把手术刀,残忍地剖开了这份“安宁”,让她看到底下流脓的真相——她引以为傲的家乡,是一株靠吸食英雄血肉长大的毒花,每一次为人诊脉,每一剂救人的汤药,背后都沾着一位将军和他三万兄弟的血泪。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刘家……整个镇子……”
“还能怎么办?跑是跑不掉了。”李闲的语气异常烦躁,带着一种被人逼上梁山的憋屈,“那老天爷的账本可给我记着呢,我把锅盖掀了,现在这锅汤要炸,第一个死的就是我这个揭盖的,将军的魂是送走了,可这笔烂账,现在算我头上了,不把它平了,我他娘的就得被它平了!”
“别光盯着刘家啊,这债,可不是刘家一家的。你们黑木镇,上至走不动道的老头,下至还在流哈喇子的小屁孩,哪个没喝过这口英雄血熬的汤?现在人家吃完了要掀桌子,你们以为光找掌勺的就完事了?不,饭桌上的食客一个都跑不掉,都得掏钱买单!”
“怎么还?”石头沉声问。
“道歉。”李闲吐出两个字。
“道歉?”胡巧愣住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道歉。”李闲点点头,看着她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悲哀,“很简单,也很难,需要刘家的人,带着全镇的百姓,到这里来,对着这位卫将军的灵位,真心实意地磕头认错。”
“不可能!”胡巧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刘家是镇上的第一大族,刘员外更是镇上的大善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祖上做过这种事?镇上的人也不会信的!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个疯子,是你在妖言惑众!”
“没错。”石头在一旁附和,他的看法更加现实,“你这么做,等于是在掘刘家的根,他们会动用一切力量来对付你。到时候,不只是刘家,整个镇子都会视你为敌。”
“我知道。”李闲出奇地没有反驳,他甚至还赞同地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说,这正席,不好吃。”
他从门槛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劫后余生的虚弱感还在,但一股新的、更麻烦的感觉涌了上来。他不想管这破事,他只想找个地方躺平,舔点好东西,赚点交互点,然后潇洒过日子。
可他脑海里,那被天道法则锁定时,灵魂都快被碾碎的冰冷触感,依旧清晰。
这个世界有它的规则。因果报应,不是一句空话,而是铁律。
他毁掉了刘氏牌位,释放了卫将军的残魂,这是“因”。由此引发的天道锁定,是“果”。他用一场祭奠,换来一点“功德”,暂时平息了天道,这又是新的“因”。
而黑木镇这口已经沸腾的“因果大锅”,他作为揭开锅盖的人,已经被牢牢绑在了上面。如果这口锅炸了,他这个离得最近的,绝对会被炸得尸骨无存。
他必须在锅炸掉之前,把火给熄了。
“信不信,由不得他们。”李闲的眼神恢复了几分神采,那是一种面对巨大挑战时,被逼出来的兴奋与狡黠,“账单已经送到了门口,他们可以选择付钱,也可以选择等着被收账人拆了房子。”
他看向胡巧:“巧儿姑娘,你们回春堂的药材,最近是不是越来越难买了?品相也越来越差?”
胡巧一怔,下意识地点头:“是……是的。好几味主药都断了货,连山里最常见的甘草,挖出来的都带着一股枯败气。”
李闲又转向石头:“石头大哥,你这趟镖,走得也不太平吧?”
石头脸色一沉,没有说话。但李“闲从他紧锁的眉头里读懂了答案。
“看见没?这就是老天爷在催收利息了,现在还只是药材枯败,路上多几只不开眼的畜生。等本金开始算,巧儿姑娘,你回春堂门口躺着的就不是伤寒感冒,而是浑身流脓、七窍流血的活死人;石头大哥,你保的就不是镖,而是全家老小的命,因为到时候,整个镇子都是土匪窝,人比狼都饿!”
他走到灵堂中央,看着墙上那个“卫”字。
“这位将军,守护的是这片土地,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刘家把他当燃料,天道或许因为某些原因,暂时容忍了。可现在,燃料没了,守护也没了。这片被透支了数百年的土地,会加倍地把欠下的东西讨回来。”
“你们不用去说服谁,原话带到就行。”李闲转过身,冲着两人咧嘴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森森寒意,“尤其是告诉刘家,我之前问过,房子没了木头会怎么样?给他们三天时间考虑怎么把木头还回来。三天后,如果我还看不到他们的诚意,我就亲自来帮他们……拆房子,到时候,可就不只是拆他刘家的了,整个黑木镇都得一起体验体验家徒四壁的感觉。”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不是虚张声势,而是他刚刚用一万多交互点和差点被抹除的代价,换来的惨痛教训。
胡巧和石头都沉默了。他们看着眼前的李闲,这个不久前还在为了一顿饭插科打诨的杂役弟子,此刻却像一个手握生死簿的判官,在宣判一座城镇的命运。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泛白。一丝微光从破败的屋顶缝隙中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走吧。”李闲率先迈开步子,向外走去,“天亮了,该去……叫人起床了。”
他走过胡巧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熟悉的、略带惫懒的笑容,压低声音道:“对了,还管饭吗?这次我可真是饿惨了,感觉能吃下一头牛。”
胡巧看着他那张故作轻松的脸,心中的震撼、恐惧、敬畏,最终都化作了一股哭笑不得的没好气。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管!回去就给你炖一锅!撑死你这个惹祸精!”
李闲嘿嘿一笑,大步走出了祠堂。
外面的空气清冷而潮湿,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沉睡了一夜的黑木镇,在晨光中逐渐显露出轮廓。炊烟开始袅袅升起,远处传来了几声鸡鸣。
李闲的目光扫过那些升起的炊烟,听着远处的鸡鸣,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多安逸的清晨,跟昨天,跟过去几百年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两样,可惜,只是看起来一样罢了,这平静下面,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而自己,就是那个把火山口盖子给揭了的混蛋。”
可李闲、胡巧和石头都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同了。
李闲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他看着安静祥和的镇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拍拍屁股走人。
天大地大,凭他‘万物皆可舔’的本事,哪里不能混口饭吃?何必在这里收拾一个几百年的烂摊子,还随时可能被天道再劈一次。
可脑海里那被规则锁链捆住的暗金色火星,和那一点刚刚到手的‘功德’,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把他和这个镇子拴在了一起。
他跑不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所有的念头都化作一句低声的咒骂:‘操,这地方,真他娘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