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重新挪开,刺眼的阳光和喧嚣的声浪一同涌了进来。李闲眯了眯眼,像是刚从一场好梦中醒来,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噼啪脆响。
“李大哥,你真的要去?”胡巧跟了上来,声音里满是担忧。她手里还捏着那方才为李闲擦汗的湿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戏都开场了,主角怎么能不到场?”李闲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放心,我不是去打架的,我是去送药的。”
他迈步走出回春堂,石头一言不发,像座移动的石山,紧随其后。胡巧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快步跟了上去。她想亲眼看看,这个满身谜团的男人,究竟要如何收场。
越靠近刘府,那股混杂着哭嚎、叫骂和锣鼓的噪音就越发震耳欲聋。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镇民,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脸上挂着既兴奋又畏惧的神情。当他们看到李闲一行人走来时,人群像是被无形的刀切开,自动让出一条通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闲身上。有好奇,有揣测,有敬畏,也有不加掩饰的敌意。
李闲对这些目光毫不在意,他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像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员外老爷。他看着瘫在刘府门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形象全无的张奎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药引子,够味。
他又抬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门上的铜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对嘲讽的眼睛。
“张屠户。”李闲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噪音,传到张奎山耳中。
张奎山一个激灵,那哭嚎声戛然而止。他猛地回头,看到李闲,像是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就要下跪。
“神仙!您来了!”
“行了,别跪了,像什么样子。”李闲侧身躲开,用脚尖踢了踢他,“哭得不错,嗓子都哑了。这第一味药,算是吃进去了。”
他目光扫过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响彻街巷。
“诸位黑木镇的父老乡亲!”
一瞬间,所有的议论声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张奎山身上,转移到了李闲脸上。
“我叫李闲,一个路过的郎中。”他拱了拱手,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大家也看到了,张家公子得了怪病,病根,就在这刘府之内。我给他开了第一副药,叫‘恶犬咬主’,让他把心里的怨气骂出来,如今,他儿子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张宝的病有好转,这消息比张奎山闹事本身更具冲击力。
“现在,我来送第二副药。”李闲说着,从怀里慢悠悠地掏出一个普普通通的粗瓷碗。
所有人都盯着那只碗,仿佛里面装着什么灵丹妙药。
“这第二副药,叫‘公道汤’!”李闲高举粗瓷碗,声音传遍四方,“药方简单,就是一碗清水!但引子,是咱们全镇老少爷们的眼睛,还有他刘家自己种下的‘孽’!刘大善人,你要是心里没鬼,喝下去,这就是一碗去病消灾的甘露!可你要是心里有鬼嘛……嘿,我在这水里加了点‘料’,它能引动你身上的孽债怨气,这碗清水进了你的喉咙,就真成了刮骨的钢刀,把你那些烂在肚子里的心思,一片片地刮出来,给大伙儿瞧个明白!”
胡巧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送药,这分明是诛心!他这是把刘员外架在火上,用全镇人的眼睛当柴火,活活地烤!
“刘员外!”李闲高高举起手中的粗瓷碗,碗口对准刘府大门,“您是咱们黑木镇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想必不会眼睁睁看着镇上瘟疫横行,也不会怕我这区区一碗‘公道汤’吧?”
“开门!出来喝药!”
“刘员外!出来喝药!”张奎山第一个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嘶吼起来。
“出来喝药!”
“出来喝药!”
人群中,一个被挤在前面的小贩,平日里没少受刘家家丁的气,看着李闲手中的碗,又看看门前撒泼的张屠户,胆气陡生,他扯着嗓子吼出了第一声:“刘员外,是爷们就出来喝药!”
这一声仿佛点燃了火药桶,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喊声汇成了一股洪流,狠狠地撞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吱呀——”
在一片山呼海啸的“喝药”声中,那扇朱漆大门,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
一个面色铁青,身穿锦缎员外袍的中年男人,在一群家丁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正是刘员外。
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剜在李闲脸上,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此刻因为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着,嘴角却还竭力想扯出一个体面的笑容,显得无比怪异。
“这位小兄弟,真是好手段。”刘员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阴冷得能掉下冰渣,“我刘某人行善半生,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逼着别人喝药的。”
“刘员外说笑了。”李闲笑得更灿烂了,“我这不是逼,是请。您看,全镇的乡亲们,都盼着您喝下这碗公道汤,定一定大家伙儿的心呢,您喝了,这瘟疫的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他端着碗,一步步向前,穿过人群,走上台阶,一直走到刘员外面前,将那只粗瓷碗递了过去。
两人之间,相隔不过三尺。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刘员外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李闲那张带笑的脸,又看了看那只伸到他面前的碗。他知道,这碗里装的不是药,是毒,是能毁掉他半生经营的剧毒。
喝,等于承认自己心里有鬼,当众出丑。
不喝,等于告诉所有人,他心虚,他不敢。
他身后的三角眼管家悄悄上前一步,眼神阴鸷,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道:“老爷,别中他的计!他这是在逼您!咱们只要拖下去……”
“拖?”李闲的笑意更浓,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管家的脸,“拖到天黑,好让你家老爷找几个‘业务熟练’的弟兄,请我喝一碗更热乎的‘封口汤’?行啊!我这人就喜欢热闹,你们晚上要是来,记得多带点人,人少了,我怕不够我身边这位兄弟热身的。哦对了,汤里记得多加糖,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尤其怕你们的手段不够硬,让我觉得没劲。”
三角眼管家脸色瞬间煞白。
刘员外瞳孔猛地一缩,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什么莽撞的愣头青。他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把他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
“怎么?刘大善人,不敢喝?”李闲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他晃了晃手里的碗,里面的清水微微荡漾,“还是说,你这病,已经病入骨髓,连药都救不了了?”
他收回碗,作势要将碗里的水泼在地上。
“也罢,既然您不肯给大家伙儿一个公道,那我这碗公……哎?”
李闲那句“病入骨髓”的诛心之言,如同一根毒刺扎进刘员外的耳中。
他猛地低头,看到的不是碗里的清水,而是水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张扭曲、狼狈的脸,以及周围乡邻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鄙夷与看戏神情。
那经营了半辈子的“善人”面具,在这一刻被彻底踩碎,羞辱与狂怒瞬间吞噬了理智,他一把夺过那只粗瓷碗,手背青筋虬结,双目赤红,状若疯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