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闲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钩子,扎进云舒的道心,再狠狠一搅。
她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已然发白。冰冷的剑鞘,传递着一丝丝凉意,却压不住心神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
斩妖,除魔。
这四个字,是她自握剑之日起,便恪守的信条。可今天,这信条被眼前这个看似凡俗的青年,用最残酷的方式,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妖言惑众!”张远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李闲!我敬你一声侯爷,你却在此信口雌黄,污我青玄宗清誉!你究竟是何居心!”
赵启也急道:‘云师姐,别被他绕进去了!我青玄宗行事,自有法度,岂容一个凡俗侯爷在此指手画脚,用阴谋诡计来揣度我等道心!他这是在动摇我们的根基!’”
李闲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施舍给他们。
他的目光,始终像两枚钉子,牢牢锁在云舒的脸上,仿佛要看穿她冰冷的面具,直抵那颗正在剧烈动摇的道心。
“你看,他们只会喊。”李闲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三人耳中,“遇到无法理解的事情,第一反应不是求证,而是愤怒和否定。云道长,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这句轻飘飘的反问,比任何呵斥都更具杀伤力。
张远和赵启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却又无从反驳。
云舒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她迎上李闲的目光,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空口白牙,便是污蔑。你要我信你,拿出证据。”
她没有走,甚至没有后退。
当她说出“证据”二字时,就意味着李闲那淬毒的鱼钩,已经成功挂住了她的好奇与疑虑。
李闲笑了。
那笑容,不再是市侩的、玩世不恭的,而是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从容。
“证据?”他摇了摇头,“我给不了你证据。我只能给你看一条线头,至于线头后面牵着的是什么,得靠你自己,用你的剑,一寸寸地去挑开。”
他转身,走向那具无头的独眼龙尸体。
他蹲下身,没有沾染任何血污,只是伸出手指,遥遥指向尸体脖颈的断口处。那里,本该喷涌的鲜血已经凝固,但在血肉模糊之间,有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黑色纹路,正在缓缓消散。
“敕魔令,霸道无比。它以贪狼杀伐之气为引,强行扭曲人的神智,放大其恶念,化为死士,但它并非无根之木。”
李闲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在解读着某种无形的法则。
“为了让这股力量更‘稳定’,更‘持久’,炼制者在其中加入了一味‘辅药’。一种……清心静气,用以中和杀伐之气的暴戾,让这些傀儡不至于在屠杀开始前就自我崩溃的法门。”
他抬起头,看向云舒手中那柄刚刚饮血的长剑。
“这股‘清心’的韵味,云道长,你是不是觉得有点熟悉?”
云舒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青玄宗的根本法诀,便是以清心涤尘,养浩然正气着称!虽然各脉法门有所不同,但其本源如一!
她从未想过,自家宗门克制心魔的堂皇正法,竟会被用在如此阴邪歹毒的器物之上!
这简直是对青玄宗最大的亵渎与嘲讽!
“不可能!”张远失声叫道,“这绝对是你胡编乱造!”
李闲终于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是吗?那你用你的灵力去探查一下。看看那即将消散的黑线里,除了镇南王的贪狼煞气,是不是还藏着一缕,你们最熟悉的‘青玄道韵’?”
张远和赵启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要探出神识,却又不敢。
他们怕。
怕李闲说的是真的。
那将彻底颠覆他们二十多年来的所有认知。
云舒没有动。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黑线,脸色苍白如纸。她不需要去探查,李闲点出的那一刻,她那敏锐的剑心,已经感应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同源的气息。
那气息让她感到恶心。
“这只是一个节点。”李闲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一个被废弃的‘抽血站’。现在,我成了新的阀门。”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通过它,我能感觉到,这张大网,远比你想象的要大。它像一张巨大的蛛网,铺满了整个圣月皇朝的疆土。黑石镇,不过是网上一个不起眼的黏点。”
他顿了顿,给了云舒消化的时间,然后才抛出了真正的鱼饵。
“从这里往北,三百里外,有个叫‘冯家渡’的镇子。据我‘感觉’,那里,是另一个‘抽血站’。”
“他们用的法子,可能不是献祭,而是别的什么。比如,一场无法治愈的‘瘟疫’。”李闲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场……专门吞噬青壮气血,只留下老弱妇孺的怨气和绝望的瘟疫。”
“去看看吧,云道长。”
“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剑心去感应。看看冯家渡上空盘踞的怨气,和这些山贼尸体里残留的邪气,是不是……同一个味道。”
他没有再咄咄逼人,反而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将选择权,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了云舒。
“我不在乎你们青玄宗内部谁是忠谁是奸。或许是某个长老利欲熏心,或许是某些人与虎谋皮,又或许,整个宗门从上到下,都知道这件事,而你们三个,只是被派来处理‘后事’的无知小卒。”
他的话,像一把又一把的刀子,精准地扎进三人的心里。
“我的目标,是那个躲在幕后,想要毁掉我这片基业的‘渔夫’。而你们的目标,是查清所谓的‘邪地’真相。某种程度上,我们目的一致。”
李闲摊了摊手,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所以,我给你们指条路。去冯家渡,证实我的话,然后,你们可以选,是回去把真相上报给一个可能根本不想听真相的宗门,还是……”
他看着云舒,一字一顿地说道:“……留下来,做一把能看见真相的剑。”
“你的剑,很利。但再利的剑,若是握在一只被蒙蔽了双眼的手里,也不过是被人随意挥砍的凶器罢了。”
“而我,可以做你的眼睛。”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战场上的血腥味,仿佛都在这一刻淡去。
云舒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看着李闲,这个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围猎,将她所有的退路,所有的骄傲,都一一封死。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言语,真的可以比剑更锋利。
许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而嘶哑。
“冯家渡,我会去。”
说完,她不再看李闲一眼,转身,御剑而起。那道青虹,却不复来时的锐利,反而带着一丝仓惶和迷惘。
张远和赵启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再放什么狠话,连忙驾驭飞剑,狼狈地跟了上去。
看着三道流光消失在天际,李闲脸上的笑容才彻底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石山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血污,眼神里却满是敬畏。
“侯爷,那些仙长……”
“不用管他们。”李闲摆了摆手,“他们会回来的。”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正在清理战场,将同伴的尸体小心翼翼抬到一旁的镇民。他们的脸上,恐惧未消,却多了一份以往从未有过的东西。那是一种用鲜血和勇气扞卫家园后,才在这片土地上重新扎下的,名为‘归属’的根。”
李闲的目光,扫过那块功德碑。
碑上,属于黑石镇镇民的功德与气运,在经历了这场血战之后,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被烈火淬炼过的精钢,更加凝实,甚至隐隐透出一股百折不挠的铁血之意。
他忽然笑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
“镇南王,陆擎苍……谢谢你的三百个‘磨刀石’啊。”
他抬起头,看向南方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那座威严的王府,和他那便宜“盟友”萧倾歌口中,那个为了儿子,不惜化国为炼狱的疯子。
“鱼饵,我吃了。”
“你的鱼竿,我也给你掰断了一根。”
“接下来,就该看看,你这条线,到底有多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