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大日,悬于天际。
那并非真正的星辰,而是由最纯粹的人道愿力凝聚而成的光与热,是凡人在绝望中,对守护者最虔诚的信仰回馈。
萧倾歌立于大日之下,沐浴在金光之中。
她感觉不到灼热,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无数道看不见的丝线,从那些跪拜的身影上延伸而出,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通过这些丝线,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情绪。
劫后余生的庆幸,发自肺腑的感激,以及……一种将身家性命全然托付的,沉甸甸的信赖。
这股力量,让她感觉自己无所不能。
天空那只邪异的巨眼,在金光普照下发出无声的嘶嚎,庞大的身躯正在被一点点地灼烧、净化,再也无法维持形态,开始崩溃、消散。
青玄道人脸色煞白,捂着胸口,眼神怨毒地看了这边一眼,毫不犹豫地化作一道残影,向着远方遁去。
萧无月那只擎天巨手停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地底。她站在深渊的另一侧,隔着漫天金光,遥遥望着那个拄旗而立的女子,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她谋划百年,窃取大地权柄,自以为掌控了一切。
可今天,一个被她视为棋子的末代帝储,却用一种她从未理解,甚至有些鄙夷的力量,撬动了整个战局。
人心……
原来,真的可以胜天。
战场,在这一刻似乎迎来了终结。
可萧倾歌心中的安宁,却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因为,顺着那些连接着她灵魂的信仰丝线,她听到了……更多的声音。
不是来自眼前这些幸存者。
而是来自更遥远,更广阔的地方。
起初,那只是模糊的杂音,像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可随着她与这片人道愿力的联系愈发紧密,那些杂音,开始变得清晰。
那不是祈祷,不是赞美。
是哭声。
是哀嚎。
是……求救。
“水……水来了!快跑啊!”
“房子塌了!谁来救救我!”
“我的腿……我的腿被压住了……”
无数个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呐喊,跨越了数百里的空间,通过一种玄之又玄的共鸣,直接灌入了她的脑海。
她脚下的土丘,还是这片被邪神蹂躏过的战场。
可她的意识,却仿佛被撕扯成了无数份,投向了这片土地的四面八方。
她“看”到了。
在临江府的西北方向,一座名为“黑木镇”的城镇,浑浊的洪水已经漫过了屋顶。一个母亲死死抱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昏暗的天空哭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们……”
她“看”到了。
在黑石镇外的一处村落,整个村子都被泥石流夷为平地。一个老人半个身子陷在泥浆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冰冷的孩童尸体,浑浊的眼泪混着雨水和泥浆,无声地滑落。
她“看”到了。
临江城!
那座曾经繁华的府城,此刻已然化作一片泽国。滔天的巨浪拍打着残破的城墙,无数百姓在洪水中挣扎,哀嚎。
无数张惊恐绝望的脸,无数双伸向天空求救的手,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幅炼狱般的画卷。
这……这是……
【警告:检测到上游‘云梦大泽’水脉灵机异常汇聚,与‘镇南王’军府煞气产生强烈共鸣。天时、地利、人和三元紊乱,七日内,‘无根之水’倒灌之兆已显!】
那道曾经在李闲脑海中响起的系统提示,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萧倾歌的记忆。
原来如此。
天道诅咒,人祸……
洪水,是清洗棋盘最廉价的方式。
她在这里点燃了人道之火,试图重建秩序。
而天道,便在另一个地方,降下了滔天洪水,用一场更大规模的死亡,来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她赢了邪神,却输给了这片天地。
噗——!
一口鲜血,从萧倾歌口中狂喷而出。
她手中的功德大旗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天空那轮由人心愿力汇聚的煌煌大日,光芒瞬间黯淡了三分。
“姑娘!”
“将军!”
身后的幸存者们发出一阵惊呼,他们不明白,为何这位宛如神明的女子,会在胜利的时刻,突然身受重创。
“呵……”一声轻笑,从不远处传来。
百草翁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他的玉臼和药杵。他看着面色惨白的萧倾歌,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悲悯,一丝了然。
“天有天疫,地有地灾,人有人祸。”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萧倾歌耳中,“你医得了一时的人心之病,却挡不住这天地的沉疴。这水,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催发的天谴,根子,在人身上。”
根子,在人身上。
萧倾歌猛地抬起头,望向西北。
镇南王府的方向!
是陆擎苍!是他和那个灰袍人,为了所谓的“偷天换日”,为了给他儿子铺就帝王之路,亲手引爆了这场覆盖千里的灾难!
他们扶持匪寇,制造混乱,让这片土地充斥怨恨。
而这滔天的洪水,便是这无尽怨恨与军府煞气勾结天地后,诞下的怪物!
愤怒,无边的愤怒,几乎要将萧倾歌的理智吞噬。
可紧随而来的,是更深沉的无力。
她能做什么?
她手中的旗帜,汇聚万民之心,可昭日月,可退邪神,却拦不住一捧凡俗的洪水。
她的心神,能听见千里之外最微弱的哭喊,她的双脚,却连眼前这座小小的土丘都无法离开。
这种感觉,比被邪神之泪锁定,比被萧无月的大地权柄镇压,要痛苦千万倍。
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所要守护的一切,在自己面前分崩离析,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能听到他们的呼救,却什么都做不了……这原来是世上最残忍的惩罚。”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血沫。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骤然响起。
“够了。”
萧无月一步踏出,身形瞬间出现在深渊的这一侧,站在了萧倾歌不远处。
她没有看萧倾歌,而是抬起头,望向那洪水滔天的西北方向。
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真正的怒火。
“在本宫的疆域之内,掀起这种程度的洪水……”
她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大地,虚虚一握。
“无论是谁,都得死。”
轰隆隆——!
整片大地,开始剧烈地震动。
不是小范围的摇晃,而是方圆数百里,乃至上千里的大地,都在这一刻,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以萧无月为中心,一道道土黄色的神光,如同地脉的血管,向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远方,一座座山峦,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沉闷的轰鸣。
大地,正在苏醒。
这位窃据了大地权柄的女帝,在自己的疆域遭到侵犯时,终于展露出了她最恐怖的獠牙。
可萧倾歌知道,这还不够。
大地权柄可以移山填海,可那需要时间。等她将山脉移过去,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会死在这场洪水中。
那些哭喊声,那些求救声,还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回响,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微弱。
不行……
不能这样等下去!
萧倾歌死死咬着牙关,任由鲜血染红自己的衣襟。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了空间的阻隔,仿佛看到了那座在临江府一手遮天的镇南王府。
她手中的功德大旗,无法治水。
但它的根基,是人心。
是秩序。
而陆擎苍和那个灰袍人,正在用一场滔天的人祸,来摧毁这一切。
“我救不了所有人……”
她闭上眼,将脑海中纷乱的哭喊声强行压下,只留下一个最清晰,最急切的坐标——黑木镇,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
“但我可以……杀了那个放水的人!”
她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没有了迷茫与无力,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将手中汇聚了万民愿力的功德大旗,重重地,插在了脚下的土地之上!
“以此旗为坐标,以此身为祭品,以此间万民愿力为薪火……”
她的声音,不再清冷,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断,响彻天地。
“敕令!”
“镇南域,三百六十城,所有城隍、土地、山神、河伯!”
“人道有难,神道当出!”
“随我……清君侧,诛国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