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通脸上的笑意,像是被冬日的寒风吹过,寸寸凝固,最后碎裂成一片冰冷的错愕。
他不是没见过风水师,甚至他自己也略懂一些望气寻脉的皮毛。可眼前这一手,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那不是简单的术法,更不是什么障眼法。
那是言出法随般的因果扭转!
这个看似疯疯癫癫的年轻人,用最简单的方式,向他展示了一种足以让人心生敬畏的力量。
窗外的混乱还在继续,巡逻弟子的呵斥声、水桶打翻的哐当声、人群的惊叫声,汇成了一曲荒腔走板的交响乐,恰好为这间雅室内的死寂,提供了完美的背景音。
许久,钱通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深深地看了李闲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忌惮,有贪婪,更多的,是一种棋手遇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时的兴奋与烦躁。
“好手段。”他重新坐回茶台后,脸上的笑容也一并回来了,只是那笑意不再浮于表面,而是藏得更深,像一口幽井,“看来,你这南境来的‘祸’,的确不小。”
一句话,既是赞赏,也是试探。
能逼得这种人物隐姓埋名跑路,那仇家该是何等通天的势力?
“坊主过奖了。一点吃饭的小伎俩,上不得台面。”李闲也跟着坐下,重新恢复了那副惫懒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引动气运,改易祸福的人不是他。
他越是这样云淡风轻,钱通心中就越是没底。
“你的条件,我很有兴趣。”钱通不再绕圈子,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压迫性的姿态,“但‘白鸽’有‘白鸽’的规矩。情报,只换情报。价值,要对等。”
“我的价值,你刚才已经看到了。”李闲摊了摊手。
“不够。”钱通摇了摇头,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你只证明了你有‘能力’,但还没证明你有‘诚意’。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青木宗或者你那仇家派来,给我设的套?”
“那坊主想怎样?”李闲来了兴趣。
“很简单。”钱通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漆黑的木牌,轻轻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帮我办一件事。办成了,你的身份,你的钱,我双手奉上。办不成,你和你那位同伴,就永远留在这青石关,给我当一辈子的杂役抵债。”
李闲拿起那块木牌。
木牌入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叮!规则交互已建立……正在进行浅层信息解析……】
【目标名称:血木令(仿)】
【规则白鸽密令(分支)、怨念诅咒。】
【核心信息:此令由浸泡过叛徒鲜血的阴沉木制成,为‘白鸽’组织内部追索、惩戒专用。持有者,代表坊主意志。】
【隐藏信息:三日前,青木宗内务堂长老徐长海遇袭,其随身佩戴的‘青木印’被夺。此事被宗门强压下来,秘而不宣。钱通正试图通过此事,寻找切入青木宗内部情报网的突破口。】
李闲的指尖在木牌上轻轻摩挲,脑中信息流淌,脸上却不动声色。
原来如此,这笑面虎也不是省油的灯,想借着“魔道妖人”的东风,往青木宗里插钉子。
“什么事?”他问。
“青木宗,丢了样东西。”钱通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分享一个致命的秘密,“一件对他们来说,面子比里子更重要的东西。我要你,把它找出来,交给我。”
他没有说是什么东西,这是考验。
李闲将木牌在指尖转了一圈,咧嘴一笑:“是内务堂徐长老的那枚‘青木印’吧?听说那老头脾气火爆,被人摸到身边夺了印信,估计这几天正关着门发疯呢。”
钱通瞳孔骤然一缩。
这件事,他也是花了大价钱,动用了三条暗线才堪堪确认的消息。眼前这小子,居然张口就来,还说得如此精准!
他究竟是谁?南境的风水师,什么时候对东境的宗门秘闻也了如指掌了?
“你……”
“坊主别这么看着我。”李闲将木牌揣进怀里,懒洋洋地站起身,“我进赌坊前,不是顺手放倒了两个追我的青木宗弟子吗?其中一个,我瞅见他腰牌上刻着‘内务堂’。当时情况紧急,我顺手摸了把,摸出来一张揉成团的传讯纸条,上面潦草写着‘长海长老’、‘印信被夺’、‘封锁消息’几个字。我一看这水太深,才赶紧跑路。能让内务堂都觉得是天大的事,想必就是坊主您说的这件了吧?”
钱通脸上的笑意不减,心中却冷笑连连。望气?这种糊弄外行的鬼话,也就骗骗三岁孩童。
但他不在乎李闲说的是真是假,他只信自己看到的。
这就够了。
“三天。”钱通伸出三根手指,“我只能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无论成与不成,你都必须回来。否则,青木宗的通缉令,和我‘白鸽’的追杀令,会一起贴满东境的每一寸土地。”
“成交。”李闲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了门把上,却又回过头,冲着钱通嘿嘿一笑,“不过,坊主,想让马儿跑,总得先给点草料吧?我总不能穿着这身破烂,去给您办事吧?”
钱通看着他那副理直气壮的无赖样,眼神中的寒意一闪而过,随即又被那虚伪的笑容覆盖。他忽然觉得,让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狗去咬青木宗一口,或许比任何计划都有趣。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屈指一弹,银票便如飞镖般,精准地射向李闲。
李闲头也不回,反手一抄,便将银票稳稳夹在指间。
“一百两。够你换身行头,再找个干净地方住下。记住,别耍花样。”
“坊主大气!”李闲将银票在嘴边亲了一下,拉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仿佛刚才那场生死一线的谈判,只是一次轻松的茶会。
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房门,钱通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个脏兮兮的身影汇入楼下嘈杂的人流,像一滴污水融入大海,七拐八绕后很快便消失在一条暗巷的阴影里。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钱通才收回目光。
“阿武。”他头也不回地唤道。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仿佛一直都站在那里。
“坊主。”
“跟上他。”钱通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但记住,只准看,不准碰。这条鱼太大,惊着了,线会断。”
“是。”黑影应了一声,再次融入了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
李闲拉着萧倾歌,从四方坊的后门溜了出去。
后门通往一条更加肮脏的死胡同,堆满了发馊的泔水桶。
一离开那片喧嚣,萧倾歌紧绷的身体便是一软,靠在了墙上,急促地喘息着。
“没事吧?”李闲扶住她,将刚才从钱通那里讹来的一百两银票,连同萧倾歌之前给他的那个钱袋,一并塞回她手中。
“当当当当!老板娘,看看这是什么?”李闲扶住她,另一只手像变戏法似的,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和她的小钱袋一起摊开在她眼前,得意地晃了晃,“本金连本带利,翻了不知多少倍!我说了吧,你这个专属挂件,绝对物超所值!”
萧倾歌没有接,她抬起头,那双在黑夜里依旧清亮的凤眸,紧紧地盯着李闲的眼睛:“你和他,达成了什么交易?”
她虽然虚弱,但并不傻。
李闲能在楼上待那么久,还能安然无恙地带着钱下来,绝不可能只是喝了杯茶那么简单。
“一个能让我们从过街老鼠,变成下场掀桌子的赌客的交易。”李闲靠在对面的墙上,从怀里摸出那枚血木令,在指尖抛了抛,笑容玩味,“他借我这块敲门砖,想让我当他的猎犬。可他不知道,我只想借他的台子,唱我自己的戏。”
“青木宗丢了东西,那位坊主想让我找回来。事成之后,他给我们新的身份,还有一大笔钱。”
“你答应了?”萧倾歌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这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那个钱通,不是善类。”
“我知道。”李闲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狼崽子般的野性,“可咱们现在,不就是两只掉进虎穴的兔子吗?想活命,总得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比老虎更凶。老板娘,你信不信,三天之内,整个青木宗,都会求着我,帮他们办事。”
萧倾歌看着他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自信,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个男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魔力。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了那张银票和钱袋,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别死了。”
“放心。”李闲拍了拍胸脯,“你这专属挂件,结实着呢。走,先带你去个好地方,总不能让你这千金之躯,一直闻着这泔水味吧?”
他不由分说,拉起萧倾歌,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着贫民窟外围走去。
有了钱,很多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两人很快找到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客栈,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
热水、干净的衣服、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当李闲洗去一身的污秽,换上一身青色布袍,重新坐在桌前时,那个阳光开朗的青年形象,又回来了几分。
萧倾歌也梳洗过,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总算消散了些许。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狼吞虎咽的李闲。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找那枚印?”她终于开口问道。
李闲啃着一只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道:“找?为什么要找?”
萧倾歌一愣。
李闲三下五除二解决掉鸡腿,擦了擦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他看着萧倾歌,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
“老板娘,你知道一个骗子,最高明的手段是什么吗?”
不等萧倾歌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老板娘,你说,是咱们辛辛苦苦满城去找那块破印章快,还是让偷东西那孙子,哭着喊着把印章送到咱们手上快?”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客栈的位置不错,从这里,正好能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青木宗山门。
“青木印,现在是青石关最烫手的东西。谁拿着,谁就是‘魔道妖人’。”李闲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让那个真正的‘妖人’,亲手把这枚印,交到我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