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枯枝败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周遭的光线随着深入山林而迅速暗淡下来,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将阳光切割成斑驳的碎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腐叶与湿土的气息,带着山野独有的清冷与蛮荒。
萧倾歌放下了帷帽的纱帘,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车轮的滚动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
“船票?”她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你刚才拿到的青木令,不就是门票吗?”
“那不一样。”李闲驾着车,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蜿蜒的山路,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未完全散去,“青木令,顶多算是一张允许咱们上船的经济舱站票,人挤人,还得随时提防着乘务员来查票,一个不对劲就把咱们踹下船。”
他将那枚温润的青木令从腰间解下,在指尖抛了抛,又稳稳接住。
“可我刚才在他们山门前演的那一出,等于是在这艘船上,给自己强行开了一间头等舱的豪华套房。”他侧过头,冲着帷帽的方向挤了挤眼,“不仅没人敢来查票,船长还得客客气气地把咱们当贵宾供着。我要去的地方,畅通无阻。”
萧倾歌沉默了,心中已然明了李闲话中的深意。青木令是“名”,是摆在明面上的许可;而那道被嫁接到镇山石上的因果,才是“实”,是藏在暗处的真正依仗。
“东境……”她轻声开口,问出了心中长久的疑惑,“为何如此特殊?圣月皇朝鼎盛之时,也未能将此地完全纳入王化。”
这才是她真正不解的地方。皇权天授,人皇龙气本该镇压天下山河,为何在这东境之地,却处处受制?
“老板娘,你问到点子上了。”李闲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神情变得严肃了几分。这已经触及到了风水师对于天地规则的根本认知。
“你可以把咱们头顶的这片天,看成一个覆盖了整个天下的‘广域网’,天道就是最高的服务器管理员,皇权,就是它授权的最大运营商。”李闲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比喻解释道,“理论上,这个运营商的信号,应该覆盖所有角落。”
他用马鞭指了指周围愈发幽深的山林。
“但东境这地方,不一样,很久以前,东境三宗的老祖宗们联手,用一个叫‘山海契’的东西,在这里搞了个‘局域网’。他们自己拉了服务器,自己定了规矩,虽然名义上还连接着天道那个‘广域网’,但内外信息交换,都要经过他们这道‘防火墙’的过滤。”
“所以,我这个天道通缉的‘病毒’,一进到这个‘局域网’的范围,‘天策侯’这个官方认证的身份立刻就被屏蔽了。而你身上的人皇龙气,也因为信号被阻隔,无法与外界的皇朝气运产生共鸣,自然就变得晦涩不明。”
萧倾歌静静地听着。李闲这番闻所未闻的比喻,像一把钥匙,强行撬开了她固有的认知。广域网、局域网、防火墙……这些词汇她一个都听不懂,但组合在一起所描绘的那个“被隔绝的独立天地”的景象,却让她悚然一惊,与她记忆中那些关于东境“王化不及,神恩不至”的古老记载,隐隐对应了起来。
所谓神域,所谓皇权不到之地,其根本,竟是一场天地规则层面的割据。
东境三宗,不仅仅是修行宗门,更是这方小天地的“立法者”与“维护者”。
“所以,你做的这一切,从抢夺青木印开始,就是为了在这道‘防火墙’上,凿开一个能让我们自由进出的口子?”
“bingo!”李闲打了个响指,“而且不是凿开,是把咱们俩,注册成了这个‘局域网’的特权用户。我现在和青木宗有了因果绑定,他们的气运和我挂上了钩。他们的‘防火墙’再想排斥我,就得先考虑会不会导致自己系统紊乱。这就是我说的,头等舱船票。”
他长舒了一口气,靠在车板上,仰头看着头顶那片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老板娘,我只有二十年。躲在哪个角落里苟延残喘,等着天道把那点残余气运耗光,不是我的风格。”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要么,就在这牌桌上,把所有人都拉下水,玩一把大的,要么,就死在洗牌的路上。没有第三个选择。”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萧倾歌透过纱帘,看着男人消瘦却挺直的背影。
这个平日里看起来玩世不恭、油嘴滑舌的男人,内心深处,却藏着一头被逼到绝境,不得不龇牙咧嘴、疯狂求生的独狼。
他的每一次轻浮,每一次冲动,每一次胆大包天,都像是踩在万丈悬崖的钢丝上,用最夸张的舞蹈,来掩盖脚下的粉身碎骨之险。
她忽然觉得,自己与他之间那道维系性命的气运链接,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紧密了。
不再仅仅是肉体上的依存,更添了一分……神魂上的共鸣。
骡车突然一个剧烈的颠簸,碾过了一块凸起的山石。
萧倾歌身子一歪,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车厢壁,却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肩膀。
“老板娘,抓稳了,”李闲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戏谑,“我这车技,时而像脱缰的野狗,时而像垂死的老牛,全凭心情,你可得适应。”
她没有挣脱,任由那只手扶着自己,直到车身重新平稳。
车厢的颠簸,将她从思绪中摇醒。
扶着车壁的手,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那温度,连同他之前那番夹杂着狠劲与无奈的话语,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将她与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越拴越紧。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仅仅是习惯他的生机,而是开始下意识地,去捕捉他背影里那份独属于他的、鲜活而疯狂的气息。
在这片被天道遗弃的末法世界里,这或许是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信标。
骡车又行了约莫三个时辰,前方的山路豁然开朗。
他们来到了一处断崖前,崖边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面用血红的朱砂,刻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黑风。
字迹中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森与煞气,仿佛只是看上一眼,神魂都要被冻僵。
断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巨大峡谷。黑色的雾气,如同浓墨一般在谷底翻腾、盘旋,遮蔽了一切视线。
狂风从深渊中倒灌而出,风声里仿佛裹挟着无数亡魂死前的嘶吼,化作刺人神魂的尖啸。
崖边的古木常年受这怨风吹拂,枝干都呈现出一种向着深渊挣扎、跪拜般的诡异姿态。
这里,就是黑风深渊的入口。
李闲勒停了骡车,跳下车,走到崖边,眯着眼朝下望去。
那股扑面而来的阴煞之气,让他【三军神主】的称号都微微震颤起来,仿佛遇到了同类,又像是碰上了宿敌。
“好家伙,三百年的怨气,养出这么大一个凶地。”李闲咂了咂嘴,脸上却没有半分惧色,反而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他伸出手指,凌空对着那翻滚的黑雾,心念沉入系统。
“舔!”
【叮!目标锁定:黑风深渊(外围区域)】
【规则交互判定中……‘山海契’规则压制减弱,‘黑风宗’残余因果活跃……】
【叮!检测到高浓度地脉煞气、亡魂怨气、阵法残秽……】
【警告:宿主‘天策侯’身份在此地将引发残余规则的强烈敌意。但‘三军神主’称号对煞气、魂体具备压制与亲和双重特性,效果未知,请谨慎行事。】
【浅层信息解析:深渊内部分为三层。外围百丈,为怨魂游荡区;中层千丈,为地煞滋生区;核心三千丈,为地脉恶气与黑风宗护山大阵残骸混合区,即为地龙根所在。】
【特别提示:你的青木令,只能保证你在青木宗神域范围内不受‘山海契’的直接排斥,但无法豁免黑风深渊内部的固有凶险。】
信息流一闪而逝。
李闲收回手指,心中已然有数。
他转过身,回到车旁,熟练地从车板底下抽出一捆早就备好的粗麻绳。
他没有急着检查,而是先用手腕发力,将绳子“啪”地在空中抖成一条直线,听了听那清脆的响动,才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检查绳股和用于攀爬的铁爪。
“老板娘,骡车就到这了,接下来的路,得咱们自己走了。”他一边检查着装备,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萧倾歌走了下来。
她站在崖边,任由深渊的狂风吹动她的裙摆与帷帽的纱帘,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
“你一个人去。”她开口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缕龙气在这深渊入口处被压制得更加微弱,几乎要熄灭,“我这身体状况,只会拖累你。”
李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着她。
“老板娘,你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他晃了晃手里的绳子,笑嘻嘻地说,“咱俩的气运可连着呢,我这要是万一在底下磕了碰了,神魂受点创伤,你猜猜谁会跟着一起头疼?我可舍不得让你难受。”
他将一捆绳子系在自己腰间,另一头递到萧倾歌面前。
“抓紧了,我的护身符老板娘。”他将绳子塞进她手里,还顺势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别怕,我这身子骨结实,肯定给你当个好肉垫。当然了,这深渊底下是龙潭还是虎穴,主要还得指望你这道人皇龙气给我开路,你才是咱们这趟探险之旅的VIp贵宾兼吉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