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道路在每一次驻足思考时延伸,命运在每一次寻常选择中分野。我们背负着古老的烙印走向未来,不是为了重复过去,而是为了在时光的镜子里,辨认出自己真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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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青螺寨那股混合着生漆、草药和新生希望的气味,队伍重新踏上去乌撒府的路。山势渐渐平缓,视野开阔起来,但黔西北群山那股苍莽浑厚的气势丝毫未减。用杨朝栋的话说,“这地气硬,养出来的人和石头都硬邦邦的”。
周廷玉没再骑马,窝在马车里,手里摊着本《大学》,眼神却飘在窗外。青螺寨几天,比他背诵任何经义都来得深刻。“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前世在课本上读到的“民生多艰”,在这里是活生生的痛苦和挣扎;而知识带来的改变,也不再是试卷上的分数,是实实在在能救人、能让人看到活路的法子。把改良漆艺的念头变成现实,那种满足感,比在筑城大学辩论赛上把对手驳得哑口无言还带劲。
墨璃安静地坐在对面,小心地整理着廷玉的笔墨。自从寨子里出来,这小丫头眼神里多了点东西,偶尔还会看着窗外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廷玉知道,那寨子是她过去的根,也是心里的伤。“这丫头,摇光破军,主终结与超脱…起点还真是够‘终结’的。” 他心下嘀咕,“不过嘛,毁灭之后才有新生,就看怎么引导了。”
武开阳骑马跟在车旁,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过路旁的林子。这小子自从跟了廷玉,吃饱穿暖,还有正经武艺学,把廷玉当成了再造恩人,不象是书童倒像是个小护卫,而且护卫起来比谁都上心。
“少爷,前面就是乌撒卫地界了。”杨朝栋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带着点如释重负。这趟路,又是救人又是改良漆艺,比他打理周家商队还费神。
廷玉掀开车帘,远处山坳里,一座灰黑色的城池轮廓显现出来。威宁城。比起毕节卫,这座城更像一头趴伏在山隘里的巨兽,城墙依着山势起伏,带着边塞特有的冷硬和肃杀。这里也是黔、滇、川三省的咽喉,历史上没少咽下烽火和鲜血。
越靠近城门,官道上的人流车马明显多了起来。多是穿着长衫、背着书箱的学子,脸上带着或紧张或憧憬的神情,间或夹杂着驮运货物的马帮,骡马的铃声和赶马人的吆喝混在一起,给这寂静的山道添了几分活气,也添了几分拥挤。
“好家伙,这赶考的阵势,快赶上后世黄金周景区了。” 廷玉心里吐槽一句,放下车帘。马车随着人流缓慢挪动,好不容易才蹭到城门口。
守城的兵丁查得格外仔细,尤其是对读书人。盘问籍贯,验看考引(准考证),检查行李有无夹带。轮到廷玉他们时,杨朝栋亮出禄国公府的名帖和廷玉的考引,那带队的小军官脸色立刻变了,恭敬地验看完毕,赶紧放行,还讨好地指了府学官廨的方向。
进了城,街道不算宽敞,但两旁店铺挤挤挨挨,旗幡招展。各种口音——官话、彝语、苗语、还有听起来像川滇交界地的土话——交织在一起,吵吵嚷嚷。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汗水和劣质墨锭混合的味道。学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的急匆匆找客栈,有的在书肆前翻看时文选编,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被前程这根绳子勒着的表情。
杨朝栋早有安排,在离府学官廨不远的一条相对清静的巷子里,包下了一家客栈的独立小院。安顿下来后,廷玉就让杨朝栋去打听这次府试的主考官、同考官以及提调官的背景、喜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考场上也得讲点策略嘛。” 他对自己说。自己则关起门来,静心梳理经义,揣摩八股文的腔调,也把青螺寨漆艺改良的要点匆匆记了几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墨璃和武开阳不用吩咐,各自忙开。墨璃把廷玉的考试用品一一检查过,砚台洗得干干净净,墨锭磨好备用。武开阳和周府护卫守着小院,眼神警惕地盯着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
府试前一晚,廷玉没像许多考生那样熬夜抱佛脚。他深知“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但磨过头了,容易把枪头磨秃噜了。他早早躺下,意识却沉入体内那片浩瀚的“星枢殿”。
五色光华缓缓流转,土黄的周室王气沉稳,赤红的凤凰精魂跃动,皓白的星辰之力清冷,玄黑的相柳之血蛰伏,青绿的先贤智慧穿梭调和。中央那团代表本我意识的清辉,稳定而纯粹,阴阳二气如两条首尾相衔的鱼儿,悠然游动,达成一种脆弱的平衡。他“看”向殿壁上那七幅星辰壁画,已然有所感应的“摇光”(墨璃)和“开阳”(武开阳)微微发亮。“科举功名,不过是这星图上的一颗小星星,亮是亮点,但指望它照亮整个夜空,那就想多了。” 他心态放得很平。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沉入黑甜乡。
第二天,天还没亮,威宁城就醒了。或者说,根本就没睡踏实过。
府学官廨前的广场上,火把灯笼照得亮如白昼。几百名童生从十几岁到几十岁不等,揣着激动、忐忑或麻木的心情,汇聚于此,等着决定能否穿上那身象征着士林门槛的秀才襴衫。
廷玉在杨朝栋、墨璃和武开阳护送下到来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阵骚动。他这年纪、这身高,在一群多半是青年、不少已是中年的考生里,活像羊群里混进了一只还没断奶的狼崽。
“这谁家娃娃?走错地方了吧?”
“嘘!小声点,那是毕节卫周家的…”
“周?禄国公府那位小爷?”
“就是他!八岁的卫试案首!”
“啧啧,人比人气死人,我儿子八岁还在尿炕呢…”
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传来。廷玉只当没听见,规规矩矩排进等待搜检的队伍。“幸好不用验尿…不然这帮大爷们非得惊掉下巴不可。”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赶紧绷住脸。
府试的搜检比卫试严格得多。除了翻检书籍、考篮,连发髻都要解开摸摸,鞋袜也得脱了看看,带的干粮(依旧是糌粑)被掰开揉碎检查。轮到廷玉,许是看他年纪小,搜检的吏员动作还算客气,但程序一点没省。
踏入考场,一股陈年的霉味、墨臭和某种说不清的压抑气息扑面而来。号舍比毕节卫的更窄更旧,木板墙壁上满是前人留下的刻痕和污渍。廷玉找到自己的“地字玖号”舍,弯腰钻进去,空间小得转身都费劲。他放下考篮,取出砚台,慢条斯理地开始磨墨。“环境是差了点,好在没摄像头,也不用安检门。” 他苦中作乐地想。
“咚——!”
一声沉闷的云板响彻考场,内外瞬间鸦雀无声。试卷由面无表情的军士分发下来。依旧是老三样:帖经、墨义、试帖诗。但题目明显上了难度。
第一场,帖经。不是默写某段,而是要求默写《礼记·中庸》里关于“致中和”的整章,还要接续后面那段“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论述。考的是对经典上下文贯通的理解。这对拥有成年灵魂和过人记忆力的廷玉来说,不算太难。他凝神静气,用工整清晰的小楷,一笔一画,稳稳当当地写,字迹端正,结构匀称。
第二场,墨义。四书题出自《孟子·公孙丑上》:“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要求阐发这“浩然之气”到底是什么,以及该怎么“养”。
“老生常谈了。” 廷玉心道。这题目历代文人墨客嚼烂了,想写出新意不容易。他没急着动笔,回想起前世对儒家“气论”的零星了解,结合程济(承继)、刘琏平日的讲解,还有自己修炼五色本源、调和阴阳时那种玄之又玄的体验。
他提笔蘸墨,破题写道:“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乎天地,配义与道,非由外铄,本性具足,然需善养以存。”开宗明义,点出特性、本源和修养必要。
接着承题、起讲,层层推进,阐述这气是“集义所生”,靠平时一点一滴积累,不能拔苗助长,需要“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的水磨工夫,还要“知言”明辨是非,排除歪理邪说干扰。他巧妙地把孟子“勿助长”的告诫,和自己修炼时“致虚极,守静笃”的感受隐隐呼应,虽然没明说道家,却让文章多了点圆融通透的味道,不那么死板。
最后收束,他笔锋一转,落到实地:“士人养此浩然之气,内则正心诚意,修身齐家;外则经世致用,利济生民。于边陲之地,可见于戍卒守土之忠勇,见于黔黎垦荒之坚韧,亦见于化险为夷、革新工艺之智慧。气养于内,则发乎外者,自然光明磊落,无所畏惧。”
不动声色地把青螺寨的事揉了进去,既符合儒家价值观,又显出自己的见识和实干,算是个小亮点。通篇文章理路清楚,论证扎实,语言干净,一股子理直气壮的味道贯穿始终。
写完,廷玉自己都觉得神清气爽,体内那团清辉好像都亮了几分。“看来这八股文写顺了,也能疏通经脉?” 他暗自好笑。
第三场,试帖诗。题目:《赋得“山色有无中”》,得“中”字,五言八韵。
这题目出自王维《汉江临眺》,意境空灵,抓不住摸不着,很难下笔。既要写出山色因远近云雾产生的虚实变化,还得押“中”字韵,不能跑偏。
廷玉闭眼,脑子里过电影似的闪过沿途看到的黔山景象,特别是离开青螺寨那个清晨,回头望去,群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的画面。他没硬去学王维的禅意,而是结合黔地山水的实在特点,融进自己的观感。
琢磨片刻,提笔写道:
《赋得“山色有无中”》
黔岭多奇崛,烟霞变幻中。
晴峰浮翠霭,雨壑隐青空。
雾散千岩秀,云合万籁通。
依稀疑墨染,仿佛借神工。
仄径连幽邃,疏钟度远穹。
欲辨形已逝,凝睇意难穷。
此间藏造化,大象本冲融。
何必分有无,心超色相中。
前六联使劲描摹黔山在云雾里变幻的“有无”之态,用词讲究,对仗工整,画面感强。最后尾联猛地拔高,从实景跳到虚理,“何必分有无,心超色相中”,既扣了题,又超越了单纯写景,有点物我两忘、心境澄明的意思,暗合道家和佛家的理趣。最后一句“心超色相中”,押了“中”字韵,还把诗眼落在心境上,算是点睛之笔。
三场考完,廷玉仔细检查一遍,没什么纰漏,平静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