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西北,毕节卫镇南侯府。
时值初秋,黔地的山风已带着丝丝凉意。书房内,气氛却比屋外的秋风更加肃杀凝重。巨大的沙盘占据中央,北平、真定、雄县的位置被醒目的朱砂标记。周起杰、刘瑜、周必贤三人围在沙盘旁,脸色沉凝。
“雄县…中秋夜…屠城…” 周起杰的手指重重敲在沙盘上雄县的位置,声音冰冷,“朱棣够狠!这是要用南军的血,震慑天下!”
刘瑜看着真定的标记,眉头紧锁:“耿炳文老将军…一世英名,怕是要折在真定了。朱棣挟连胜之威,士气如虹。耿老将军新败之余,军心已散…守得住吗?”
周必贤目光锐利,分析道:“耿炳文善守,真定城坚。但月牙淀两万精锐尽丧,对朝廷大军士气打击太大。朱棣用兵狡诈凶悍,耿老将军若不能出奇制胜,仅凭守城…恐怕…”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书房内一片沉默,只有冰盆里偶尔传来的细微融冰声。
突然!
“报——!!!” 一声急促尖锐的嘶喊,伴随着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重锤砸在寂静的书房门板上!紧接着是雷振那嘶哑得变了调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侯爷!八百里加急军报!真定…真定城外…耿炳文老将军…出城逆战…大败!损兵数万!已…已退守城内!燕逆…燕逆朱棣…兵围真定!”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不败金身”破碎的消息真切传来,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周起杰猛地闭上眼,腮帮子因紧咬牙关而微微鼓起。刘瑜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耿炳文…败了…” 周起杰缓缓睁开眼,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朝廷的三十万大军…完了。朱棣…已成气候!” 他眼中没有丝毫幸灾乐祸,只有对局势急剧恶化的凝重判断。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管家略带颤抖的通禀:“侯爷,夫人,少将军…天使…天使到了!在…在前厅宣旨!”
天使?!
在这个节骨眼上?!三人心中同时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们。
前厅内,香案早已备好。一名身着朱红贴里、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手持明黄卷轴,面无表情地站立着。他身后跟着数名神情冷峻、手按腰刀的锦衣卫缇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周起杰领着刘瑜、周必贤快步走出,按礼制跪伏在地:“臣周起杰(臣妇刘瑜\/臣周必贤),恭迎天使!”
那太监展开圣旨,尖利的声音在肃杀的前厅中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贵州都指挥使周必贤,忠勤体国,勇略过人,久镇边陲,卓着勋劳。今逆藩猖獗,北疆不靖,军国重事,需广纳良策。着周必贤即日卸任本职,火速入京,备咨议军国重事!沿途驿站,一体支应,不得延误!钦此——!”
“备咨议军国重事?”
周起杰跪在地上,垂下的眼帘后,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什么“备咨议军国重事”?这分明是借口!是赤裸裸的调虎离山!是扣为人质!朝廷在北方接连惨败,损兵折将,黔地手握兵权的周家少帅,就成了他们眼中必须牢牢掌控的棋子!朱允炆和黄子澄,是怕了!怕西南不稳,怕周家趁乱而起!
刘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钻心的疼痛也无法抵消那瞬间袭来的巨大恐慌与心痛。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跪在前方的儿子,眼中充满了担忧和不舍。她知道,此去金陵,凶险万分!那建文君臣,刻薄寡恩,连亲叔叔都容不下,何况周家?
周必贤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内心的翻江倒海。他清晰地感受到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压抑的怒火,也感受到了母亲投来的、充满担忧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周家长子,作为镇南侯世子,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家族的安危!他不能乱!
“臣…周必贤…” 周必贤的声音平稳响起,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克制,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宣旨太监,“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双手高举,稳稳地接过了那卷如同烙铁般滚烫的圣旨。
宣旨太监似乎没料到周必贤如此平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那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周都指挥使,皇命紧急,请即刻准备,随咱家启程吧。”
“公公远来辛苦,请前厅稍坐,用些茶点。下官需交割军务,安顿家小,片刻即好。” 周必贤起身,语气不卑不亢。
太监皱了皱眉,但看到周起杰那冰冷如刀的目光扫过来,心头一凛,终究没敢过分催促,哼了一声:“速去速回!” 便带着锦衣卫退到一旁。
周必贤转向父亲周起杰,深深一揖:“父亲,军务交割,请父亲示下。” 他声音沉稳,仿佛只是去执行一次普通的公务。
周起杰看着儿子平静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坚毅和担当,心头那滔天的怒火与担忧,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几分。他明白儿子的用意。越是此时,越要表现得恭顺从容,不能给朝廷任何发难的借口。
“你只管安心入京。”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周必贤,那目光中蕴含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叮嘱:“记住,凡事…三思而后行。家中一切,自有为父。”
“儿子明白。” 周必贤再次躬身,声音坚定。
他又转向母亲刘瑜,看着母亲眼中强忍的泪光,心头一酸,脸上却露出宽慰的笑容:“母亲不必忧心。儿子只是去京城应个卯,议议军情。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不会为难儿子。家中诸事,劳母亲费心了。” 他握了握母亲冰凉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刘瑜看着儿子强作镇定的笑容,心如刀绞,却只能用力点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好…好…我儿一路小心…到了京城…凡事…多听多看…少说…” 她哽咽着,叮嘱显得语无伦次。
周必贤最后看了一眼站在稍后方的奢香夫人,奢香对他微微颔首,眼中是无声的支持。他又望向书房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隐匿于青阳宗深处的睿智老人。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院落,去准备行装。
片刻之后,周必贤已换上一身整洁的武官常服,腰悬佩刀,在亲卫队长雷振及数名精锐亲兵的护卫下,重新出现在前院。他没有再看父亲和母亲,只是对着那宣旨太监抱拳道:“公公,请。”
一行人翻身上马。蹄声嘚嘚,踏破了侯府的宁静。周必贤勒马于府门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熟悉的家门,望了一眼远处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黔山。那莽莽群山,是他周家的根基,也是他必须守护的所在。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初秋凉意和山林气息的空气,眼中最后一丝留恋化为磐石般的坚定。此去金陵,是龙潭虎穴,是风暴中心的漩涡,但他别无选择。为了周家,为了这黔地的安宁,他必须去闯一闯!
“驾!” 周必贤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载着他决然的身影,汇入官道,向着东北方那片未知的惊涛骇浪,疾驰而去。秋风卷起道旁的落叶,打着旋儿,追逐着远去的马蹄。镇南侯府门前,周起杰和刘瑜久久伫立,直到那一行烟尘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