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元年正月,金陵城。
秦淮河的浮冰撞在画舫残骸上,发出细碎的破裂声。空气里还残留着烟火气,那是几场大雪也未能彻底洗净的印记。紫金山在薄雾里显出一线青痕,如同蛰伏的巨兽。
奉天殿前的丹墀被水泼刷过无数次,石缝里那抹暗红却如同浸透了地砖的纹理,顽固地昭示着半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与清洗。
奉天殿内,新染的朱漆柱子映着殿外积雪的反光,亮得有些刺眼。永乐皇帝朱棣端坐蟠龙御座,冕旒垂下的白玉珠串微微晃动,隔开了阶下伏拜的人群。他的目光扫过丹墀下呈列的马匹、朱砂、水银、茶叶,最后落在为首那名身着靛蓝镶银边苗装、神情恭谨的使者身上。
“黔地诸部,忠顺可嘉。”朱棣的声音不高,却压得殿内落针可闻,“周必贤坐镇西南,抚驭有方,朕心甚慰。赏!”
内侍尖细的嗓音拖长了调子,宣示着对水西、永宁、思州、播州等宣慰司的丰厚赏赐:钞币、锦缎、金银器皿。使者们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口中称颂万岁,心头却各自悬着沉甸甸的秤砣。这看似天恩浩荡的赏赐背后,是新帝对西南边陲那双无形巨手的审视。
退朝后,乾清宫西暖阁的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驱不散朱棣眉宇间的一丝阴翳。他推开一扇雕花木窗,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灌进来,吹得他脸上微凉。案头摊着一份密奏,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手笔,详述了西南贡品的来源、数量以及沿途见闻。
“周必贤……”朱棣指尖敲打着冰冷的窗棂,目光投向西南方向。洪武十九年端午节的那场刺杀因为他这个伴读的存在失败了,但是事后那不动声色、滴水不漏的应对又他朱棣逃过一劫。若非年少的周必贤当时替燕王府遮掩了干系,朱元璋盛怒之下,自己能否有今日?他更清楚,靖难三年,若周家那支磨砺多年的“七星卫”精锐倾巢而出,助朱允炆扼守长江或直捣北平后方,这奉天殿的龙椅,今日未必姓朱。
“两不相帮?”朱棣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更像是对自己的嘲弄。周家按兵不动,坐视金陵易主,这份“沉默”的分量,比千军万马更重。它既是默契,也是警告。西南那盘根错节的势力,那张由周起杰与刘伯温耗尽心血编织、如今由周必贤牢牢掌控的大网,让这位以铁血手段登上皇位的帝王,也不得不暂敛锋芒,以怀柔示之。
“传旨,”朱棣的声音打破了暖阁的寂静,“工部、兵部即刻勘核湖广入滇旧驿道,自镇远、清平、普安一线,增设驿站,加固桥梁,务必畅通无阻。所需钱粮、役夫,着湖广、四川、云南三省筹措支应,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补充道,“着令贵州都指挥使周必贤,就近协理黔境段工程,保其顺遂。”
这是一步明棋。修路通衢,利在商旅民生,功在朝廷掌控。驿道所经的镇远、清平(今凯里)、普安(今盘州),皆是扼守黔地咽喉的要冲。路通则讯息畅,兵锋亦可直达。将协理之责交给周必贤,既是倚重,也是试探,更是将周家置于朝廷的眼皮之下。
圣旨抵达毕节镇南侯府时,已是正月下旬。厅堂里燃着炭盆,驱散了黔地山间特有的湿寒。周必贤展开明黄的绢帛,目光沉稳地扫过字句。他一身玄色常服,肩背依旧挺直如松,只是眼角刻下的风霜痕迹更深了些。刘青捧着暖手炉,安静地坐在下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炉壁上錾刻的缠枝莲纹。
“修路……”周必贤合上圣旨,递给侍立一旁的雷振,“耗资靡费,劳役繁重。但路通之后,滇铜黔铅,川盐湘米,流转必然加速,于民生实利不小。”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恶。
刘青抬眼,温婉的眸子里带着洞悉:“陛下这是借路观势。驿道穿行诸土司地界,犹如在周家门前多开几扇窗。路通了,朝廷的眼睛也就到了。”
周必贤颔首:“看得明白。父亲当年以工代赈,修渠筑城,聚拢民心。如今朝廷修路,我们亦可借力。” 他转向雷振,“传令:水西、永宁、播州、思州,凡驿道所经之地,务必配合工部官员勘测。所需本地役夫,由各宣慰司按户抽丁,以工代赋,工钱按市价由宣慰司先行垫付,侯府年底结算。严令各部头人,不得借机滋扰,克扣工钱粮米!违者,军法从事!”
“是!”雷振领命而去,甲叶轻响。
刘青看着丈夫:“工部来人,少不得指手画脚。派谁去盯着?”
“李远。”周必贤不假思索,“他在清阳书院学过算学营造,又任镇远卫指挥使,熟悉地理民情,为人细致务实。让他带一队精干吏员,专司协调工部与土司之间的事务。账目、工料、进度,每日飞报侯府。”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告诉李远,朝廷要路,我们就要路带来的实利。沿途关隘、市集的布局,由他‘协助’工部拟定,务求对黔地长远有利。”
刘青会意,这是要在朝廷的框架内,为黔地争夺未来商贸流通的节点和主动权。
几乎在驿道工程勘测启动的同时,一道道改变帝国格局的诏令从金陵发出,如同投入水面的巨石,波纹迅速扩散至四方。
正月,北平。 刺骨的寒风卷过空旷的燕王府旧址,如今已挂上了“北京行在”的崭新匾额。原北平府改称顺天府,衙署内一派忙碌。新设的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北京行部的官吏们捧着厚厚的卷宗文书,在回廊间步履匆匆。后苑冰封的太液池畔,解缙裹着厚厚的貂裘,望着远处正在扩建的宫室地基,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他奉旨入值文渊阁,参与机务,却先被派来这苦寒之地,协助规划新都建制。他深知,陛下改北平为北京,设行部、都督府、国子监,仿照中央六部职能,这绝非临时驻跸之所,而是为未来迁都埋下的基石。一座足以与金陵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的帝国北都,正在冰天雪地里悄然孕育。
二月,文渊阁。 炭盆驱散了早春的微寒。解缙、黄淮等新晋内阁学士肃立在御案前。朱棣将一份弹劾陕西布政使贪墨的奏章丢给他们:“内阁之设,非为清谈。凡奏章政务,尔等先议处票拟,条陈利害,再呈朕览。务求切实,勿作虚文!” 话语简短,却重如千钧。解缙等人躬身领命,心头沉甸甸的。这“参与机务”四字,意味着他们已踏入帝国权力运转的最核心,也意味着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三月,长江口。 强劲的东南风鼓满了巨帆。都督佥事陈瑄立于旗舰船头,望着浩渺江海交汇处,神情凝重。身后是庞大的船队,满载着江南的稻米。圣旨命他重开海运,岁输百万石粮秣北上,以实北京仓储,缓解北地粮荒。海路凶险莫测,风涛难料,远胜运河漕运,但效率更高,耗费更少。陈瑄知道,这是陛下打通南北命脉、支撑未来北方庞大驻军与中枢运转的关键一步。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的海风,沉声下令:“升帆!启航!”
同月,江南。 细雨如丝,浸润着苏州府阊门外的官道。一队队被绳索串连的富户,在官兵的呵斥驱赶下,拖家带口,步履蹒跚地向北行进。哭声、抱怨声、孩童的啼叫声混杂一片。他们是第一批被强制迁徙的“富民”,来自苏松十郡及浙江、江西等九省。朱棣的旨意清晰而冷酷:充实北京人口,繁荣新都经济。江南的繁华将被抽血,注入那尚在襁褓的北方巨城。一个老翁踉跄跌倒,怀中的细软散落泥泞,立刻引来兵丁的鞭打和抢夺。繁华江南的根基,在凄风苦雨中微微震颤。
八月,淮扬码头。 秋阳炙烤着大地。巨大的漕船首尾相接,几乎堵塞了河道。赤膊的纤夫喊着沉重的号子,将满载粮食的船只艰难拖离码头,逆流而上,目的地是通州仓。这是户部侍郎夏元吉的手笔——调集富庶的淮扬粮仓存粮,大规模转输北京。漕船巨大的阴影投在浑浊的水面上,也投在岸上无数面黄肌瘦的灾民眼中。本地粮价应声飞涨,怨声载道。夏元吉站在督运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袖中紧攥着一份密报:北方粮价已因这批粮食的抵达而趋稳。新帝那句“持身以正,理财以清”的告诫言犹在耳。他明白,为了稳固新都,为了应对北元可能的反扑,这些代价,必须付出。
十月,开平卫(今内蒙古正蓝旗附近)。 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抽打在残破的边墙上。武成侯王聪裹着厚重的皮裘,眉毛胡须上结满了白霜。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膝的积雪中,巡视着这座前元上都附近的军事要塞。同行的同安侯火真指着远方地平线隐约的烟尘:“侯爷,探马回报,鬼力赤被马哈木击溃,残部似有南窜迹象。” 王聪眯起眼,望向阴沉的北方天际:“传令下去,加派人手,日夜修缮边墙烽燧!加固营寨,广储薪粮!鞑靼人败了,但饿狼临死反扑,更凶!” 陛下的旨意是固守开平,屏护北京。这道命令背后,是帝国北疆巨大的防御压力。风雪中,戍卒们搬运着沉重的条石,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
十二月,辽东。 总兵官刘江站在鸭绿江畔的虎山长城敌楼上,极目远眺。江对岸是白雪覆盖的莽莽山林,女真诸部的栖息地。寒风如刀,刮得旌旗猎猎作响。亲兵呈上密报:“兀良哈三卫(朵颜、泰宁、福余)使者已至广宁,接受朝廷赏赐,重申臣服。” 刘江紧绷的嘴角略微松弛。安抚住兀良哈,就暂时斩断了女真与更北边溃败的鞑靼部落勾结的触角。他扶了扶冰凉的垛口,目光依旧锐利:“传令各堡,严加戒备,巡哨加倍!赏赐要足,但若有人敢越界生事,杀无赦!” 冰封的江面下,暗流依旧汹涌。
永乐二年,四月。 金陵春深,奉天殿再次被庄严肃穆的气氛笼罩。当册立皇太子朱高炽的诏书宣读完毕,汉王朱高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被人当众狠狠掴了一掌。封地云南?那瘴疠蛮荒之地!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与不甘,随着众人机械地叩拜新立的储君。目光扫过御座旁垂手侍立、已恢复俗家姓氏并被拜为太子少师的姚广孝(道衍),那身崭新的绯色官袍刺得他眼睛生疼。朱棣将这位靖难第一谋士放在太子身边,其意不言自明。朱高煦垂下眼睑,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另一侧,赵王朱高燧的神情则平静得多,封地彰德府(今河南安阳),地处中原腹地,富庶安稳,他对此安排似乎并无不满。
六月,浙江某县衙。 后堂气氛压抑。新任县令翻看着前任留下的账簿,眉头紧锁。一名老吏战战兢兢地跪在堂下:“大人明鉴,前任王县令……确有挪移税粮、虚报损耗之事……” 县令合上账册,冷冷道:“陛下有旨,赦免永乐二年六月前因罪罢官者,许其复职,以安人心。然,”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严厉,“自六月始,严惩贪墨!浙江、江西已有数名官员因侵吞税粮被锁拿进京!尔等务必以此为戒,厘清账目,颗粒归公!若敢步其后尘,休怪国法无情!” 老吏连连叩首,冷汗浸透了后背。新帝的“赦免”是给旧人的机会,“严惩”则是悬在新官头顶的利剑。
七月,渤海湾。 庞大的船队在晨雾中隐约显现轮廓。宦官马彬站在高大的宝船船楼上,望着渐渐清晰的海岸线。爪哇、苏门答腊……这些遥远异域的名字,随着海风送入耳中。他手中紧握着朱棣颁赐给诸番国王的敕书和金印。船队装载着丝绸、瓷器、茶叶,也满载着新帝宣示国威、招徕朝贡的雄心。宝船巨大的船首劈开碧波,留下长长的白色航迹。无人知晓,这支规模空前的使团,仅仅是后来那七下西洋、震动寰宇的壮阔史诗的序曲。
永乐二年,冬。黔西北,镇雄卫(原芒部土司地界)。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镇雄卫新筑的城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城楼望斗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指挥同知周水生搓了搓冻得有些发木的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城墙下蜿蜒的驿道工地。
这条朝廷敕令修建、连接湖广与云南的主干道,正艰难地穿过黔西北的崇山峻岭。在镇雄卫辖境这一段,尤为险峻。无数役夫如同蝼蚁般,在陡峭的山崖上开凿路基,搬运条石。号子声在寒风中显得沉闷而断续。
“周指挥!” 一个穿着厚实棉袍、却依旧冻得脸色发青的工部主事王澍,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登上城楼,语气带着焦灼和明显的不耐,“工期太紧了!这鬼天气,石料难采,冻土难挖!您看这进度……”
周水生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如同这天气一样硬邦邦:“王主事,侯爷军令如山。路,必须按时修通。人手不够?” 他指了指远处山坳里升起的几缕炊烟,“芒部、乌撒几个寨子,我已征调了三百壮丁,明日就到。工钱粮米,按侯府定的规矩,每日现结,绝不拖欠。”
王澍噎了一下,他本想借机抱怨,顺便暗示能否让土司多“贡献”些无偿劳力,没想到周水生直接把路堵死了。他看着眼前这位周家老将黝黑刚毅的脸,想起关于这位“穿山营”悍将的传闻,到底没敢再说什么,只讪讪道:“有劳周指挥费心。只是这开山火药……”
“备足了。”周水生言简意赅,“开春化冻,立刻爆破最难啃的那几段鹰嘴岩。安全章程,务必给民夫头目讲透,出了岔子,掉脑袋的是他们自己。”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王澍心头一凛,连忙点头。
这时,一名亲兵快步登楼,凑到周水生耳边低语几句,递上一封火漆密信。周水生拆开扫了一眼,眼神微微一凝。他转向王澍:“王主事,驿道之事,你按章程督办即可。侯爷另有军务召见,我即刻启程回毕节。” 说完,也不等王澍回应,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大步流星地走下城楼。
马蹄踏碎积雪,周水生带着亲随,疾驰在通往毕节的山道上。密信是侯府用飞鸽传来的,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他心头蒙上一层阴霾:“京中讯,帝欲复置锦衣卫狱,诏选幼军充‘缇骑’。安洛处有异动,速归议。”
锦衣卫狱……缇骑……周水生眉头紧锁。建文年间锦衣卫一度被压制,如今新帝登基不久便要恢复其侦缉刑狱之权,还要选拔幼军(少年军士)充任缇骑(锦衣卫中执行逮捕的校尉),这绝非好兆头。新帝的刀,看来是要磨得更快了。而“安洛处有异动”几个字,更让他心头一紧。周安洛是奢香夫人当年在苗岭救下的孤女,如今是播州宣慰使杨晟(周必晟)的妻子,身份敏感。她在播州,能有什么“异动”牵动侯府的神经?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领口,周水生狠狠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加速冲向毕节方向的重重山影。
毕节,镇南侯府书房。
炭火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周必贤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几株覆雪的老梅。枝干虬劲,几点猩红的花苞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他比两年前更显沉稳,眉宇间那份属于将领的锐利被一种更深沉的威仪所覆盖。
刘青坐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卷账册,指尖却停在某一页,久久未动。田震则显得有些烦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她如今已是思州宣慰司实际的主事者,眉宇间英气更盛,却也添了几分操劳的疲惫。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周水生大步进来:“侯爷,夫人。”
“坐。”周必贤转过身,示意雷振看茶,“镇雄段驿道如何?”
“工部那姓王的主事嫌慢嫌苦,被我堵回去了。”周水生言简意赅,“增调了三百壮丁,工钱粮米按侯府规矩办,开春爆破鹰嘴岩。路,误不了。”
周必贤点点头:“嗯。叫你回来,是为两件事。”他走回书案后坐下,拿起那封密信抄件,“京里消息,陛下有意恢复锦衣卫诏狱之权,并诏选幼军充任缇骑,专司侦缉。纪纲其人,心狠手辣,昔日便是燕王府鹰犬。此狱一开,恐非善事。”
书房内气氛陡然一沉。锦衣卫诏狱,那是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刘青放下账册,秀眉微蹙:“这是要重织罗网,监察天下?新朝甫定,便行此酷烈之事……” 她没再说下去,但忧虑之意溢于言表。
田震冷哼一声:“怕什么?天高皇帝远,他的手还能伸到我们眼皮底下抓人不成?除非他派那劳什子‘缇骑’来!” 话虽硬气,敲击扶手的频率却更快了些。
“不可大意。”周必贤沉声道,“诏狱一起,罗织构陷之风必盛。我们的人,在朝在野,都需更加谨慎。安叔(周安)那边,要再加派人手,务必盯紧锦衣卫的动向,尤其是对西南的探查。各卫所、土司与金陵的书信往来,一律经侯府加密转递,不留痕迹。”
“明白。”周水生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