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大军的铁蹄踏碎安南山河,禄国公府的石榴却在无人注视的角落次第裂开猩红的口子。初夏的闷热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蒸腾的腥气。雨水敲打着毕节卫禄国公府的重檐,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瓦当急促淌下。西跨院产房内,田震虚弱地靠在引枕上,怀中是一个用大红锦缎襁褓包裹的婴儿,睡得正沉。这是她的次子,周廷瑞。名字是祖母刘瑜取的,取的是“人生吉祥、顺遂无忧”之意。翠羽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田震额角的虚汗。
松涛居的轩窗推开一道缝隙,宝庆公主朱秀宁倚在窗边,听着府中新生命降临带来的短暂喧闹与忙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温润的玉镯。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南疆的战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而这座国公府,在表面的平静下,正经历着无声的蜕变。她的目光落在庭院里,八岁的周廷玉正一丝不苟地演练着一套拳法,少年身量渐长,动作间已有了章法,颈间那枚青碧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温润地流转着微光。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神情专注。宝庆看着,廷玉练完收势,抬头恰好迎上宝庆的目光,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属于少年的明朗笑容,略一颔首,算是见礼。宝庆心头微动,下意识地也点了点头。
开春后,国公府似乎从南征的沉重中缓过一口气。刘瑜院里的老梅已谢,几丛晚开的山茶却正艳。宝庆是被奢香遣周念瑜请来的。产后半年的周念瑜身姿挺拔,步履轻快,既有将门当家女主人的爽利,又带着世家闺秀的沉稳。她亲昵地挽着宝庆的手臂:“宝庆嫂嫂快来!母亲新得了一罐上好的云雾毛尖,说是春茶清心,正好配这雨后新晴!” 她特意用了“嫂嫂”这个称呼,因着兼祧之礼,宝庆是承恩堂主母,周念瑜作为周起杰之女、周必贤之妹,如此称呼合乎礼数。
刘瑜坐在廊下,膝上盖着薄毯,笑容慈和:指着石桌上青瓷碟里金黄油亮、散发着酸甜气息的糕点,“这是用崖蜜渍的刺梨糕,念瑜盯着火候做的,去岁存的崖蜜,味儿正醇。”
宝庆含笑拈起一块,清甜微酸的果香瞬间盈满口鼻,入口软糯,是宫墙内从未有过的山野风味。她细细品味着。
“嫂嫂觉得可还入口?”周念瑜眼神晶亮,带着期待。
“极好,”宝庆真心赞道,“清甜不腻,齿颊留香,是难得的好滋味。”
奢香夫人踏进院子时目光扫过宝庆唇边那抹自然的笑意,她身后跟着的啸林和听风。奢香拿起一块糕递给跃跃欲试的啸林。啸林嗅了嗅,伸出粗粝的舌头舔了一口,随即被酸得甩了甩硕大的脑袋,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周念瑜忍俊不禁。听风则温顺地踱到宝庆脚边,黄玉般的眸子平静地仰视着她。
宝庆身体下意识地微绷。听风却只是用毛茸茸的、巨大的头颅,极其轻微地蹭了蹭她华贵裙裾的下摆。那温热而充满力量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春衫传来。宝庆紧绷的肩线悄然松弛,她试探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听风头顶那撮格外柔软的毛发上。听风舒服地眯起眼,喉间溢出满足的呼噜声。
奢香端起刘瑜递来的粗陶茶碗,啜饮一口,目光似不经意地投向庭院角落。松涛居带来的两个老嬷嬷,依旧在假意修剪着花木,眼神却如钩子般粘在廊下这方寸之地。奢香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峭。看吧,尽管看。黔中这座山,根扎在乌蒙山的石头里,风刀霜剑尚且奈何不得,何况几道鬼祟的窥探?
国公府的运转在周必诚手中如精密的机括,分毫不差。他代兄掌家,肩头担子重逾千钧。白日里忙给不停,入夜回到家中卸下铠甲方能透口气。奢月正用温软的调子给他们两岁的长子廷岳(生于永乐五年)讲着水西古老的传说,小家伙虎头虎脑,听得入神。安若星也抱着刚过周岁的女儿廷秀在一旁听着。烛光映着两位夫人温婉的侧脸,是铁血征尘中难觅的温柔港湾。
“大哥在南疆浴血,后方人丁兴旺,家宅稳固,亦是柱石根基。”周必诚对奢月与安若星道,“阿娘(奢香)思虑周全,提了翠羽的事。田震嫂子执掌思南,担子千斤重,身边需绝对信得过的人。翠羽是她从思南带来的心腹,忠心妥帖,处事利落。纳她进门,一则府中添份得力臂助,二则思南那边,田震嫂子也多一个能直达内宅、传递紧要消息的贴心人,料理内务、照应幼子都便宜。”
奢月性情温婉,柔声道:“翠羽姑娘是田震姐姐左膀右臂,为人本分勤勉,心思也细。夫君如此安排,甚好。”安若星亦点头,她心思更通透:“思南局面盘根错节,田震姐姐刚生了瑞哥儿不久,身子还需将养,内外事务繁杂,确实需翠羽这样知根知底、又能干的人在身边周全。”
不过几天,一顶青呢小轿从侧门悄无声息抬入周必诚的院子。没有喧闹的锣鼓,只在家中设了一席简单的家宴。翠羽一身崭新的水红衣裙,低眉敛目,向周必诚和两位主母恭敬地奉上茶盏。田震特意过来,她产后不久,脸色尚带一丝虚弱的苍白,却亲自上前,轻拍翠羽手背,眼底是毫无保留的信赖与托付:“好生伺候将军和夫人,府里的事,多上心。” 府中添丁进口的融融暖意,悄然填补着南疆烽火带来的牵挂与空茫。
盛夏的蝉鸣带着哀音,撕扯着青阳书院旁清幽小院的宁静。素幡低垂,烛泪长流。刘伯温的两位遗孀——富氏与陈氏,这对相扶相持、历经洪武、建文、永乐三朝更迭的风雨老姐妹,竟在两日内相继驾鹤西去,追随青田先生而去。灵堂肃穆,弥漫着香烛与哀伤的气息。刘琏、刘璟兄弟一身重孝,跪于灵前,背脊深深佝偻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哀毁逾恒。王氏、吴氏领着孩子们默默垂泪,压抑的啜泣声更添凄凉。
刘琏长女刘尚德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身素缟如雪,跪在父亲刘琏身后。她面容沉静似水,眼中含悲,却无半分慌乱,有条不紊地协助母亲王氏料理着纷繁复杂的丧仪琐事。她执笔誊写奠单,字迹清秀工整,引经据典,措辞哀而不伤,令主持丧礼的老儒生也暗自点头。刘尚文身形虽显单薄,却以长孙身份,稳稳捧着祖母富氏的灵位,神情肃穆坚毅,站得如同崖边青松。次子刘守拙少年天性跳脱好动,跪了不多时便觉膝头发麻,忍不住微微扭动身子,目光不时瞟向院角倚着的练功长枪。跪在他身侧的刘尚文察觉,一个严厉又带着安抚的眼神递过去,刘守拙才勉强定住。刘明慧、刘明秀姐妹穿着一样的孝服,依偎在母亲吴氏身边,眼睛哭得红肿如桃,像两朵被骤雨打湿的娇花,伶俐的口齿此刻只剩无声的哽咽。
永乐八年春,料峭的寒风裹挟着湿冷的雨气,思南宣慰使田宗鼎溘然长逝。消息传来时,田震正半倚在田震阁的暖榻上,怀中抱着刚满百日、咿呀学语的次子廷瑞,手中拿着一个精巧的拨浪鼓逗弄着他。婴儿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啪嗒!” 拨浪鼓猝然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备马!即刻回思南!”
廷瑞被母亲突变的神色和厉喝吓到,小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田震猛地俯身,将幼子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在他柔软的发顶印下重重一吻,随即决然地将哭闹挣扎的孩子塞给惊慌失措的乳母,声音嘶哑:“看好瑞哥儿!寸步不离!” 她甚至来不及换下产后休养常穿的软缎寝衣,只一把抓过挂在屏风上的墨色貂绒大氅,胡乱裹在身上,赤着脚便向外疾冲。在府门口,她撞上了闻讯匆匆赶来的奢香夫人和刘瑜。
“田震!”奢香夫人一步抢上,“思南此刻就是龙潭虎穴!各洞头人哪个不是豺狼性子?你孤身带着这点元气回去,是往虎口里填食!让蒙彩云带一队白旗军最精锐的刀手随你同去!她是我一手磨出来的刀,思南的一草一木、那些洞主头人肚里的九曲回肠,没有比她更清楚的!有她在你身侧,方能镇住魑魅魍魉!”
蒙彩云,一位年约二十、面容如刀削斧凿般英气、身姿矫健如蓄势雌豹的女将,早已牵着两匹神骏的战马肃立在凄风冷雨中。她是奢香让青阳宗和青阳书院协同培养的水西骨干,闻言抱拳道:“夫人放心!彩云在,定护得田夫人周全!思南的天,乱不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她刚毅的脸上,眼神却炽热如火。
田震重重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破釜沉舟的狠劲:“谢阿娘!” 在蒙彩云的搀扶下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鞭子在空中炸响:“走!” 骏马长嘶,奋蹄扬鬃,墨色的大氅在她身后如一面不屈的战旗般猎猎飞扬,蒙彩云率领一队剽悍如狼的彝兵紧随其后,马蹄踏碎泥泞,一行人如离弦的黑色箭矢,冲破雨幕,射向暗流汹涌的思南!
思南宣慰司的灵堂,庄严肃穆得令人窒息。巨大的楠木棺椁停在正中,浓烈的香烛气息也掩盖不住那沉重的死亡阴影。各洞寨头人送来的祭幡层层叠叠,色彩浓烈却透着压抑。田震一身重孝,跪在灵前,她刚刚接过了那方象征着思南至高权柄、冰冷沉重的宣慰使铜印。此刻,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聚焦在她身上——有审视掂量,有疑虑重重,有毫不掩饰的轻蔑,更有毒蛇般蠢蠢欲动的贪婪。
“田宣慰不幸仙去,我等万分悲痛。”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神闪烁的老头率先开口,他是田家远房族叔田宗才,“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寨不可一日无主。这宣慰使的铜印,还有今年的‘份例’(赋税),不知…新宣慰使何时能定下来?也好让我等安心,按时缴纳啊?” 话语看似关心,实则句句逼宫,直指权力核心和钱粮命脉。
“是啊是啊!”立刻有人附和,“还有那通往滇南盐场的驿道,听说被大雨冲垮了好几段,这修路的钱粮徭役,也得有个章程不是?”
“还有水西那边,上月扣了我们几船朱砂,说是成色不足,这账怎么算?”
七嘴八舌,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向主位上那个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的年轻女子。空气里的压力陡增,几乎令人窒息。